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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远雷 【二章合一】(1 / 1)

支离破碎,谢微讲起来时,也是断断续续。

白术默默听了一会,眼神莫名。

一个和尚和两个女人。

谢微梦里所有的故事,都在围绕他们打转。

她记不清和尚嘴唇微动时,到底说出了什么言语,她也不记得自己看着和尚的那一刻刻,究竟是何等心绪。

从汾阴城里的第一次见面,这奇怪的长梦便开始困扰着她。

即便很多东西都模糊着,所有的,皆是一鳞半爪。

但谢微还清晰记得,和尚,似乎是成亲了。

总是一袭白衣的和尚穿上了大红的嫁服,他低垂着眼帘,嘴角微微上翘。

他在笑,他笑得很是开心。

一向木然的和尚也会笑么?

谢微心头动了动,然后亲眼看见和尚走近一间小木屋。

粗糙的木料,屋内简陋的装潢。

墙外贴满了红色的剪纸,小鸭子、小猫、蘑菇、小兔种种稀奇古怪的图样。

她好奇地盯着墙上一只猫头,眨眨眼。

那猫头极胖极大,两眼鼓得溜圆,红纸剪就的胡须一翘一翘。

不像只猫,更像是头撑坏了的猪。

谢微把目光投向屋内,这个时候,和尚已轻轻叩开了门。

穿着嫁衣的女子坐在木床上,她双手微颤,双肩也一抖一抖。

谢微看不见她的脸,可她莫名,她莫名希望。

那个穿嫁衣的女人,就是自己。

“阿弥陀”

和尚目光温煦,可当他话说到一半时,就急忙将口改过来。

“我来晚了,抱歉。”

谢微听见和尚的声音:

“老师草创的,我突然有了些头绪,一时执迷,差点就误了时辰。”

她看着和尚木讷的解释,和尚想伸出手,却到一半时,就讪讪缩了回去。

“我该死。”和尚老老实实道歉。

谢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一动不动。

突然,红衣嫁衣下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和尚愈发手足无措,他慌乱地打了几个转,像畏惧被老师打手心的小童子。

“我”

一袭红衣突然映入眼帘,和尚神情一楞,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就接住了她。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软软糯糯,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

一阵风吹过,红盖头被掀起。

谢微看见了一双泪眼婆娑,可怜兮兮的小脸。

她突然呆住,这个时候,谢微竟然看见了谢梵镜的脸。

红盖头下的少女哭得惨兮兮,眼睛肿得像桃子,她瞪着和尚,不服输般撅着嘴角。

谢微一怔,她听见背后突然传来的响动。

另一个自己

在几步远外,谢微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看见自己提着裙角,同样是凤冠霞帔,一身嫁衣。

尽管双颊绯红,低垂着眼帘,但眉梢眼角处,藏不住的欣喜就要溢出来一般。

她看着自己上前走了几步,却猛得滞住。

少女脸上的羞红迅速褪去,她呆呆地立在原地,像一截干裂的木头。

谢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小木屋里,正有笑声飘出来。

少女抱着和尚的脖子,一转一转,像只憨态可掬的小猫。

两人彼此都是笑意盈盈,眼底涌着无限的欢喜。

木屋外,清丽的脸上流露出数不尽的怨愤和羞恨,她凄然冷笑两声,径直朝前走去。

谢微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她穿过自己的身体。

她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好像,她只是穿过了一道虚无的幻影。

之后的事情,谢微便记不清了。

记忆里,这是她最真切的一场梦。

一切都栩栩如生,一切都历历在目。

谢微看着和尚抱起少女的刹那,心底,似乎也狠狠抽了一下。

从汾阴城,她透过拨开的车帘,偶然瞥见人堆里,那个看热闹的小小杂役第一眼起。

无休无止,永远也不会停息的长梦,便一直困扰着她。

尽管很多时候都是隐约朦胧,但白术、谢梵镜和自己的脸。

他们那样清晰着,就像是用尖刀,给一笔笔刻进了脑子里。

谢微还记得莲花池边上,她看见一个穿灰衣的杂役。

小杂役的眼神到处乱瞟,鬼鬼祟祟,却笑得像只偷到鸡的小狐狸。

他手里是一叠油纸,油纸里,包着一个大鸡腿。

那个时候,谢微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像是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以为再也不会相见了。

可突然,透过满塘莲花的细碎剪影,谢微又见到了那张脸。

离开汾阴的前夜,谢微放弃了将他炼成五欲魔。

可谢微默许了手下人的小动作。

放任小杂役,去承接赵家那些年轻人的报复。

结束了

既然要攀登无上大道,心底,就不能再也丝毫挂碍。

直到紫雾天降,活尸生乱,天下的时局陷入一片混沌。

谢微一直都以为他死了,可现在

红衣的女人默默抬起眼,在几步外,戴着莲花冠,身穿羽衣的清俊道人同样沉默不语。

他皱着眉头,久久都没有说话。

“之后”

谢微忽得莞尔一笑:

“之后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连做梦都是断断续续,只剩些听不清的只言片语。”

“火”

在昏昏的天光下,红裙的女子容貌绝美,身段窈窕,像生在雪地里的一株绯红莲花。

“我常常会梦到火,很多,很多像是一切都烧了起来。”

“完了?”

白术轻轻呵了口气,问道。

“完了。”谢微神情淡淡。

“真是古怪的梦啊。”

白术眯起眼睛,定定望着天上的白霭。

良久后,谢微突然听见他涩声开口:

“为什么,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要死了?”

“谢家有两部古经。”谢微冷笑一声:“可听过它们的名字?”

“我知道。”

白术颔首。

、。

这两卷古经偶然被谢家先祖谢恒所得,其中精妙无穷,在天下都曾掀起过大波澜。

单单谢微所炼的五欲魔,便残杀了当世无数少年英才。

“谢宣为了夫子一句批文,已是不择手段了。”

谢微提起那个名字时,毫无半丝敬意:

“有些东西,一旦老了,年轻时的壮志雄心便纷纷不存,什么匡扶社稷,什么广耀门庭越是老了,他们就越是怕死。”

谢微戏谑一笑,眼波流转万千:

“恐怕老东西自己也想不到,被他寄予厚望的孙女儿,也要死在这本邪经上啦。”

“她控不住了?”

白术心脏骤然沉了下去。

若论诡异和成道艰难,自然要数后者,可要说凶险,便是前者居上了。

,不仅仅是幻术无双,居于幻道魁首。

其中种种神妙,如打杀左成业那一具化身时,谢梵镜便曾显化出梵天的神像。

身骑孔雀,头顶王冠,四面四臂,持有一只水壶和一支汤匙型令牌的古老神灵。

祂是三相神之一,四面的全知,法的创造神,护世者之主。

不可察觉,不可想象,不可描述。

即便是白术所观想的婆稚大修罗王,与这位相比,亦是远远的相形见绌。

即便神妙无穷,可大梵修行一个不慎,便是沉沦永世的幻梦,再也不得脱身。

“可她”

白术喉头一滚:“她说自己已经结出心印了。”

“千百年来,谢家修行的不知凡几,至于结出心印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鲤。”

谢微淡淡抬首,莹白如玉的面庞上,连一丝表情都欠奉。

“凭什么,她就能是意外?”

“我”

白术声音突得嘶哑,他眼神动了动,又骤然熄灭下去。

她要死了

白术有些无力低下头。

那个抱猫的小姑娘,她就要死了。

朔冬的白雾里,散去遮挡周身光焰的他,突然觉得青煌的冬天,真是冷得过分。

风从袖口里呜呜灌进来,带着湿寒的阴冷味道。

白术沉默站了很久,他轻轻一掸。抖落肩头的霜雪。

几粒雪星子坠入肩头衣领,又很快被体温融化。

“我还能再见她么?”

白术眼神闪了闪,轻声开口。

“她早年便被杜绍之收入门墙,作为诸世家和儒门的妥协,只是一直都未随他修行。”

谢微冷冷看着地上那捧化作黑灰的梅枝,鹅絮般的雪花纷纷洒洒。

那残余的星点炭色,很快便被重新覆在白雪下。

“杜绍之有意带她去白茅山,老祖和她父亲都默许了。”

“若无意外。”谢微笑颜如花:“你这辈子都是见不着她的。”

“这样啊”

白术安静了许久,突然温声笑道:

“我的问题完了。”

他垂手合十:

“谢姑娘还有什么要对小僧赐教的?”

“我们见一面。”

看着静默的白术,谢微眼神突然一黯:

“就非得生疏至此吗?”

“有劳谢姑娘替小僧解惑了。”

莲花冠的少年道士后退一步,目光淡淡,面色无悲也无喜:

“谢十九曾应允过我,小僧与谢姑娘,再也无瓜葛了。”

“你的意思是?”谢微轻声开口。

“时移势迁,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白术低垂着眼帘,慢慢一笑:

“姑娘与我,今后就不必见面了罢。”

白茫茫的霜雾里,两人的面容都被寒风卷夹飞雪,吹得模糊不清。

琼雪卷地,大雪苍苍。

谢微看着白雾里的少年,他对自己淡淡施了一礼,就转身向后。

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随即,便有一道五色虹光飞空而上。

良久,谢微沉默地收回眸光。

在她面前的,只有一片白雾苍茫。

一道五色遁光破开重重云海,无数飞雪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虹光里灼热的气浪烧融、蒸发,连水珠都不剩下一滴。

青玉案对面,崔元洲与黑胖和尚四目相对。

这赫然,便是崔元洲和白术,都先后碰见过的乘鹤和尚。

两人表情都是万分不善,若非顾忌云车里,正盘膝打坐的白术,两人几乎要立即厮斗一场。

“和尚,秃驴秃驴骑什么鹤?”

崔元洲突然摇了摇脑袋,他捻起面前白瓷盘里,松软厚实的糕饼,便一口囫囵下去,声音也含糊不清:

“黑驴子莫非还能骑鹤?”

“黑驴子乘鹤不奇怪。”

在崔元洲对面,黑胖的和尚面色自若,也并不动怒,他微微一笑,反唇相讥道:

“但胖牛儿乘鹤,那才是真正的怪哉了。”

崔元洲登时勃然大怒,少年人的年纪,被稍稍一激,便面色赤红,青筋凸出,瞬间便要暴起。

可突然,他脸上怒色一熄,冷笑几声后,又径直落身坐下。

云车深处,突然雾霭散尽,彩光分开。

戴莲花冠的少年道人面色淡淡,施施然走了出来。

白术望了眼怒发冲冠的崔元洲,又看看满脸堆笑的黑胖和尚,微微摇头。

与谢微分离后,过了三天,白术便捡到了这个乘鹤的黑胖和尚。

说起来,白术使剑遁时,还曾远远掠过了他。

黑胖和尚不知怎么惹上了一群人魔,被他们打得狼狈不堪。

本着同是光头的觉悟,白术悍然拔刀相助。

事后,高胖和尚明言自己法号慧圆,是金刚寺下属三百禅院之一,与丰山寺毗邻的净海寺僧人。

慧圆,净海寺僧人?

白术初始有些不信,但用修罗眼细细望了他一遭。

又将慧圆的影像通过传信玉圭,发给大师兄虚岩后。

才终于确信,这黑胖的乘鹤和尚,的确是净海寺僧人。

至于他为何被人魔追杀,只是因为那群人,看中了慧圆胯下的白鹤。

白鹤并非生灵,实是一具傀儡造物,甚是贵重。

只是慧圆和尚的师父,担心这黑胖和尚在外为非作歹,亲手给白鹤施了封印。

实则也无须白术出手,慧圆本是阳符二境——炁血臻至的修为。

只是烂心肠作祟,不好对人魔施以辣手,才有了白术见他时,那狼狈的情景。

“和尚这几日可还安好?”

他对慧圆打了个稽首,笑道。

“有劳道长。”黑胖和尚忙不迭起身,肃然回礼:“甚好,甚好。”

“师兄。”

崔元急吼吼上前,斜了慧圆一眼,满脸不爽: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青黎宫的人呢?”

“快了。”

白术拍拍他的肩:

“桐江已在下方,至于青黎宫迎接的人,想来也不远了。”

“唔。”

崔元洲点点头,他刚还想问些什么,却话到喉头,又被自己生生给憋了下去。

自从面前道人与天官一面后,他脸上的神情便总是淡淡,看不出悲喜。

这些天里,云车里的白术往往闭关不出,就连同在云车里的崔元洲,也难见他一面。

如此,又是数个时辰。

在即将日暮时,一旁,正闭目打坐的白术和慧圆,都突然睁开了眼。

“到了。”

白术对崔元洲解释一声,便径直起身。

隐隐,天地之间,突然传来暴烈的声响。

江水泛滥,像是万千铁甲重骑践踏而过,发生的猛烈摇撼。

崔元洲竖起耳朵,在那一刻,他听见了远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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