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边。
周阿平、孙集张了布帘在方县尉关注下开始检验尸体,刘捕快则召集疑犯以及其家人于一侧细细询问情况。
周阿平一直跟着秦仵作,也算有经验的验手,如今秦仵作不在,自然是他独挡一面。孙集在一旁记录他的查勘验文。
“男尸,身长五尺七寸,体型中等,偏壮。身穿苍灰褙子常服,无帽,发髻凌乱。没有身份文牒,看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尸体靠墙蜷缩,有打斗痕迹。尸体头部有伤,伤口乌赤青紫,口唇灰白,口中有血迹流出。“
“顶心,发际、耳孔、鼻孔、喉口、粪门皆无异物。四肢俱完好。身体胸口、脖颈也有青紫伤处。其他处无伤。尸体已僵硬,推断死亡已有四五个时辰以上。“周阿平缓缓道。
“看来确是殴打致死无疑吗?”方县尉问道。
“回大人,是的!”
刘捕快也在询问杜家夫妇及杜鹏,不过因为刘氏情绪波动比较严重,询问起来有些难度。杜鹏更是目光呆滞,颠三倒四,所以基本都是由杜飞一人回话。
赵重幻听着他们那边的动静,随手扯了一根树枝把玩。
很快,隗槐又溜了进来。
“重幻,你让我问的事情我都打听到了——”隗槐小声道。
赵重幻一拉他衣袖,示意噤声。
隗槐飞快地瞥了方县尉他们那个方向一眼,以口型道:“等回去再告诉你!”
很快,周阿平他们检验完毕,刘捕快要拘拿杜鹏先回县衙暂押。
一直翘着二郎腿闲坐在杏花树下品茗的方县尉看下属们都尾声了,便清清嗓子站起来道:“既然事实都基本认定,就先将杜鹏带回县衙大牢暂押。”说着他看一眼杜飞,“你兄弟这打杀人的罪名大概难去了,你既然适才有带疑犯去县衙自首的心意,我且容你去寻个好一点讼师,为你兄弟写清楚诉状吧!”
“多谢大人提醒!”杜飞“嘭嗵”一下子屈膝跪地,“求大人开恩容我再跟兄弟嘱咐一句!”
方县尉倒也不为难,一努嘴:“去吧!”
杜飞赶紧走到被衙役解押住的杜鹏身边,低低道:“鹏哥,你是为了嫂嫂才失手打杀那人的,一定不要胡乱认供。哥哥为你找彭大状,求他给你执讼,你在里面耐心等待!”
杜鹏似听懂兄长这番话,眼泪都要滚出来了:“哥哥,我不是有意打杀他的,不是有意的——”
杜飞抑住自己的眼泪也道:“你等着哥哥啊——等着——”
周围人见这兄弟如此这般情真,也有些唏嘘。
隗槐更是几乎要红了眼眶:“这兄弟感情甚是令人羡慕啊!”转头他看了眼赵重幻,“重幻,你说杜鹏无辜他就一定无辜,你给他想想办法!好不容易考上太学,多可惜啊!”
赵重幻眉尖微扬了下:“你还是想想我们等会儿回去那三十大棍该怎么办吧!”
隗槐顿时天雷滚滚,热汤打花,蔫了。
三十大棍,虽说可能衙门的差役兄弟会手下留情点,但是这打下去怎么也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最凄惨的是明天就是热闹非凡的真武会,他还想烧几柱香求真武大帝保佑给他早早娶个新媳妇呢,这岂不是连香灰都蹭不到半分?
衙役们收敛好死者尸体,押着杜鹏随着方县尉浩浩荡荡往钱塘县衙而去。
临走,方县尉盯着赵重幻、隗槐二人冷冷道:“你二人既承认越职,现在跟着回去领罚吧!”
其他衙役都同情地望了眼他二人,惟有周阿平、孙集嘲笑地看他们一眼,仰首挺胸地走了。
隗槐有点无精打采道:“早知道咱们就不多管闲事了!”
赵重幻拍拍他肩:“你上次不就早说怕万一在衙门里当差惹了祸事,你母亲早就去昭庆寺为你求了平安符了吗?这回杖责正好也让那平安符显显灵!”
隗槐一时噎住,直道“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赵重幻也不看隗槐的苦脸,又瞥了眼立在一侧满脸愁苦的杜飞夫妇,眸色一深,拉着隗槐走了。
钱塘县署离钱塘门很近,明日因着香会,连县署前的大道也是人来人往。
钱塘门外的香市闻名江南。一个观世音的圣诞,就有三期香会:第一期二月十九;第二期六月十九,第三期九月十九。然后,三月三是真武大帝的诞辰,七月初一到十六是东狱大帝的朝圣,七月十五又是中元节。可谓一年里半年是香会。临安城里的三百六十行,每年也都指望这香市,靠它坐吃一年。
明日香会,城门下今日已经人如川流,热闹非凡。钱塘门是扼要之地,城里的人从陆路去出,要走钱塘门。松木场下船的下三府香客进城,也要走钱塘门。所以但凡香会,钱塘门就成了临安府中十三个旱门、五个水门中最吵杂繁闹的所在。
一行人押着疑犯回到县衙。
王县令正在处理公文。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虽过而立,但是面色白皙,脸上无须,身材清矍,倒显得很是年轻。见此情形他问明案子情由,就先让人将杜鹏给扣押进大牢候审。
方县尉处理好案子,就将一直立在一侧的赵重幻跟隗槐叫到跟前。他对着王县令道:“这二人一大早遇到命案不知先到县衙跟长官汇报,却私自先去了案发现场。小小末等差役擅自越职,论理该杖责三十,若不是刘捕快求情,我当场就要给他们处罚以儆效尤。现在既然回到县衙,我还是先告知大人一声。”
王县令看看赵重幻,最近自然也了解这个少年出人意料的才智,心里有些惜才。原还想过了真武大会后好好考察一下这少年,看看可堪重用否,今日倒被方县尉抓到错处,委实可惜。
但是方县尉是钱塘县署的老资格,凡事连他都礼让三分,自然不好当面直接就否决这项惩罚,便道:“你二人虽年少,也才来县衙当差不久,但是越职一事你二人心中该是有数,以后不可再犯!这样吧,因为明日真武大会,县衙人手也是紧张,我看能否请方大人宽限一下,等到香会结束后再商量如何处置你们!”
方县尉见王县令如此说,也不好反驳了王县令,便顺水推舟道:“那就给你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明日好好在治内巡查,最好小心行事,别再给我抓住!”他这话显然是对着赵重幻说的。
隗槐赶忙一拉赵重幻屈一膝跪下。
方县尉盯着赵重幻平板板的脸,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那你二人平日行事要多加注意,进了官衙,凡事都有规矩方圆,以后再不可以自作主张,擅自越职行事!”王县令温和道,“既然你们是第一个到达打杀案现场的,就去协助一下刘捕快,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是!多谢大人救命!”隗槐高兴地行个大礼道。
平日王县令就不是冷面严肃之人,所以县衙差役对如此和蔼的长官都很是亲近。相较于黑面粗声的方县尉,大家伙觉得县令大人就跟香会中讲经解厄的法师一般亲切。
赵重幻也欲行礼致谢,被王县令挥挥手制止了,他凝着赵重幻淬炼星光般的眼睛看了几秒,缓缓道:“你去帮着刘捕快尽快将此案查证清楚!结案后,来找本官,本官有话对你说!”
赵重幻微怔,应答下来,便拉着隗槐退了出去。
甫一出来,隗槐就拼命拍着胸口长吁短叹:“差点就挨板子!还是王大人和蔼可亲,那县尉大人简直——”
赵重幻一捅他,他立刻意识自己失言,赶紧闭嘴。
“不过,”过了几秒隗槐还是忍不住开口,“王大人命我俩去协助刘捕快,那是不是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去义房了?”
“义房总要去的!你先说说我让你去打听的消息!”赵重幻道。
“哦哦,你让我去问杜鹏表字,确实是子安。他们那个坊这些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太学生,所以大家伙很是羡慕杜家!家里但凡有孩子读书的,也总拿杜鹏作榜样,激励孩子!“
大宋太学是士子除科举制外又一个可以学优则仕的富贵通达之途。历朝历代皆有太学,但是大宋至王安石变法推“三舍法“,以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始,太学规模得以扩大,制度也极为完善。太学生被分为三等,分别是上舍、内舍和外舍,其中以上舍为最高阶,凡上舍生考试优异者可以直接授予官职,即使成绩下等者,也可以直接参加科举试中的省试。他们还可以担任太学管理岗位,每月领取俸禄。
“杜鹏是内舍生,今年可以参加上舍生进阶考试,如若成绩优异,考取上等上舍生,就直接可以授予官职了,即使是下等,也直接可以参加进士科省试!“隗槐对于学习好的人总是极其佩服,”可是如今杜鹏却卷入这等打杀人的案子里,那前途真是堪忧了!“他一边说一边感叹惋惜。
赵重幻听他此语,没有多言,只是凝着县衙院子里碧绿婆娑的树影一动不动。那树影随风轻晃,摇碎一地春光的细屑,彷佛时光的倾诉,不怨不尤,淡然从容。
“杜飞对他这个兄弟也是爱护得就跟眼珠子似的,据说家里所有字画都是杜鹏所作,杜飞常常会有生意朋友往来,每次人来他都会很得意地将弟弟的书画向别人展示一遍!“
“不过,有一个街坊倒说了个怪事,说年后有一天他去杜飞家闲走,看见杜飞在院中用火盆正烧掉一卷字画,问他,他说是兄弟画坏了的。其实画坏了大可撕掉即可,完全没必要去烧掉!“
“他可看见烧掉的是什么内容的字画?“赵重幻眉尖微挑问道。
“他也没看全,也烧得差不多了,就看见最后有个‘欢’字!“隗槐道。
欢?
赵重幻想起杜家客堂墙上那怪异的”福”字,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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