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娘,如何认识小人的?”鲁星河结结巴巴道。
他吃惊地想凑进些,可一时又有些忌惮门边钱珩那严肃警戒的目光,脚下不由也生出几分踌躇来。
赵重幻笑:“抱歉,在下赵重幻,我们曾在平章府见过!”
听闻此言,鲁星河圆睁的眼顿时使劲地眨了又眨,脑中马上浮现的却是那日平章府内清情形,彼时确实有个一心既为隗槐疗伤又替其辩解的少年。
“可,可——”他翕翕唇,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委实无法将眼前的这位天仙跟记忆中那位实在是有些丑怪的少年画上等号。
但是,他心上遽然狂跳地意识到一桩真相——原来那少年竟然是个女子假扮的。
他虽不了解对方到底是何底细,但是此时此刻,她却能这般从容地出现在临安府的大牢中,不但身边伴有随扈跟女使,甚至连狱卒也恭恭敬敬的,显然她的身份非同寻常。
思及此,鲁星河的喉咙口越发干涩,更吐不出一个字来。
“正是在下!”
赵重幻自然明白他的惊诧,却也未多做解释,只抬手恭敬一礼。
“隗槐是我至交,所以多谢鲁小哥当日能在羊角巷救他一命!”
“不、不敢、不敢!”鲁星河闻言慌忙摆手,“小人学的便是救人的手艺,哪里有见死不救之理!”
赵重幻浅笑了下。
继而她沉敛神色,让彤娘进来在一旁替她点蜡照明,自她左眼失明,眼力便也越发不济。
门外的彤娘闻言马上走进来。
她放下手上拎着的食盒以及包袱,随后便从袖中掏出赵重幻之前在御街上采买时让她提前预备的火折及蜡烛,火折轻轻一吹,瞬间就点亮牢间的终日昏暗。
就着烛火,赵重幻走到隗槐所躺的草榻之前。
此刻她眼前豁然清晰,而跃入眼帘的一切却令她瞳底骤地殷红,鼻头发酸——
乱糟糟的稻草之上,隗槐狼狈地朝外侧卧,一条粗布的薄被耷拉在他胸前,身子蜷缩成团,脑后的重伤导致他连翻身都甚为困难,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令他呼吸都有些发沉。
烛火下,他的脸色确实比那日在平章府初见的惨白已经好转不少,但是唇色还是有些灰白,卷着几许干皮,显得憔悴而虚弱,全无一丝平日里爽朗、热情又略显傻气的劲头。
监牢这般简陋阴湿的环境,对重伤之人而言,着实算不得是个疗伤的佳处!
草榻旁边的地上零零散散地丢着几个瓷瓶,还有一个水罐并一只破碗,都裹着横七竖八的稻草凌乱地被堆放在一处。
“哦,这些是那位白大夫开的药!”鲁星河指着瓷瓶小心翼翼道,“白大夫每日会送煎好的药来,今日已经来过了!不过他说,隗槐今日应该能醒的!”
赵重幻点点头,在草榻旁坐了下来,探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切住隗槐的脉搏,默默感受他血脉中的活力。
对于隗槐,赵重幻是既有愧又有惑。
一方面当初因为两难而无法为其解冤是为愧;而另一方面,那日为他重新包扎伤口时,她也发现他的后脑处并不像酒醉摔倒而磕伤的,更像是有人用重物猛砸所致。
这几日她心中始终有疑未解,但是之前没有机会,如今终可亲见一面,她势必要探究清楚其中端倪!
若是当真有人几欲暗害于他,她发誓一定会替他将凶手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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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姑娘的医术看来也甚是高明!”
鲁星河望着赵重幻娴熟的动作不由钦佩感叹。
“不过,那位白大夫的医术也不容小觑!隗槐这伤在平章府那番折腾,我那日都担心他熬不过去,却没想到白大夫妙手回春,这几日明显好转不少,他还说今日隗槐能醒,小人这不一直等着呢!”
“他的高热何时退掉的?最近可还有呕吐、惊厥之象?”赵重幻问。
“那日刚被送到此处时确实一直浑身高热,时有惊厥!”鲁星河回忆,蕴着几分惊讶跟佩服道,“没想到后来晌午刚过白大夫便来了!他直接给隗槐用了药、下了针,还熏了两种奇怪的药丸,当晚隗槐的那些个症状就缓和不少!”
赵重幻若有所思地颔首。
随后她放下隗槐的手腕,探身轻轻掀开他的眼帘观察。
见光时隗槐的眼珠子下意识滚动了几下,似神窍也并无太大异常,这令她心中的忧虑瞬时放下不少。
虽不知那人到底遣了哪位神医来替隗槐疗伤,但是,依目前隗槐的脉象跟反应,他的伤势确实好转不少。
高热已退,脉象平稳,气血安定,连之前她一直担忧会蓄瘀攻心,内扰神明,以致气机逆乱、神窍阻闭之症都似大有缓解。
鲁星河看着她停了动作,不禁小声问道:“怎样?”
赵重幻回眸一笑:“确实如小哥所言好转不少!那位白大夫确然有妙手回春之能!不过也多谢你的悉心照料,没有你的路见不平他大概想熬到现在也是为难!”
鲁星河连连嘿嘿笑着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只是举手之劳!”
赵重幻起身将那些带来的食盒及包袱拿过来交给鲁星河。
“暂时可能还要委屈你跟隗槐继续留在此处,”她星眸如灼,“但是,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想办法将你们救出来的!”
鲁星河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是是,小人明白!姑娘放心,隗槐,我会好好照料的!”
赵重幻回头看向依旧昏睡的隗槐,齿关轻叩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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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未等到隗槐清醒,但是能亲自进了临安府大牢去察看他的伤情、了解他的状况,赵重幻心中已然欣慰安怀,但也不自禁生出几分唏嘘。
即便她一再回避嘉云县主的身份,但是,这一路以来,毋庸讳言,她却还是有意无意地借着荣王府的旗号来让自己要达成的一些事情获得若干便宜。
原来,权势,竟真是如此有用的手段!
莫怪从古自今的权臣显贵处心积虑、血流成河也要牢牢把控朝政,翻云覆雨,权倾一世,这种睥睨一切的傲视之感确然会令人上瘾!
赵重幻坐在马车上,脑中思绪千涛万浪,一股怅惘也从心头油然而生。
是不是,有朝一日她也会抵不住这权势、富贵的蛊惑,而放下自己的坚持跟本心呢?
她想起何寺卿在西池边的所言,一旦她认下荣王府这门亲,即使仅仅是谊亲,对于她这样一介出自乡野的孤儿,亦会是一条通往富贵荣华的捷径!
但是,她明白,这条捷径的终点除了权势,还会有数不尽的窠臼与无法逃脱的困囿!
这种看似无形,却处处有形!
权势、富贵、名声等等,皆是窠臼!
道家说的是“我命在我,不在天地”,她修了这么多年的道,最后万一却被权势、名利迷了眼,岂不是要被师父、诸位师兄弟们嘲笑一辈子?
彤娘坐在下手,偏着头小心地瞧着自上车来便一言不发的赵重幻——
盈盈琉璃灯下,后者的眉眼如同漫拟无瑕的美玉,熠熠生辉。红蕊当心,美人朝镜,灯下瞧来,皆是美轮美奂的绝色!
这场景教她心里再次忍不住惊叹老天爷的手段:当年的郡主郡马该是如何的天作之合才能生出像姑娘这般清绝风流的人物来呢!
不论形貌还是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她的一切都往着惊世骇俗而去!
可她的性情却又极为随和有礼,上至王公卿相、下至贩夫走卒,她竟然均一视同仁,不卑不亢,不矜不伐,全无一分市侩乡野之气。
彤娘八岁方进王府,自未有幸见过当年的郡主与郡马。
只听王府内的老人们时常感叹,那郡主与郡马夫妇简直是鸾凤和鸣、珠联璧合,不但才识过人,为人又都亲和温善,真真世间罕有的一对佳偶!
惟可惜,正值盛年的他们却连带小公爷、小县主一起失踪,从此再无音讯,生死难测,徒留王爷、王妃夜夜望月哀伤,愁无可断。
彤娘正对着眼前的少女出神,忽然就觉得马车骤地停了下来。
而赵重幻原本凝思的眸色也微微一凛,霍然掀开马车的帘布,对外面护卫在马车一侧的钱珩轻声问道:“钱指挥使,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车侧护卫着的钱珩自也看到远处队前的异常,忙道:“姑娘勿忧,卑职去看一下!”说着轻叱一声,座下的马儿便快步往前走去。
彤娘这才醒过神来,也探在窗口望向夜色的微光:“姑娘,你可听到什么了?”
赵重幻浅笑一下:“你再细听听!”
这时就听遥遥传来有人叫嚷呼号的动静,哭喊之声甚为惊惶焦急。
彤娘细细一听,不失笑道:“姑娘的耳朵可真灵!不像我,她们说我只要不当值,晚上睡熟了连响雷都炸不醒我!”
赵重幻温和地看着她:“能睡得沉是好事,说明彤娘没什么烦心事!”
彤娘刚笑着要闲话下去,就听马车外有马蹄声快速地过来,转眼钱珩便到了跟前。
“姑娘,前面有个老丈,说推着羊角车要带他孙子赶回家,没想天一黑他摔了一跤,将孙子也给摔了!他孙子有恶疾,这不一摔就突然发作了!”钱珩迅速回禀。
赵重幻闻言顿时远山眉不由一蹙,急忙道:“快随我看看去!”
不待话音落下,她纤细的身影已飘出马车门。
而后面方才抬了半边身姿的彤娘见此状瞬时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她不由张大了口,努力翕翕唇,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目睹这一幕的钱珩望着赵重幻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驾!”
随后他一夹马腹轻喝一声也追了上去。
彤娘着急地跳下马车,一路叫道:“姑娘,你慢点!慢点!”
此刻天色已经发沉,一轮初升的毛月亮却被微云掩了面,月晕知风,而夜风也缓缓地起来了。
先头的侍卫正围在周围,中间一辆羊角车倾倒在路边,一个青布衣裳的老头儿正在抱着一个小娃不知所措地苦苦求告帮助。
“诸位大官人,求求你们救救小老儿的孙儿吧!”他顶着哭腔叫道。
“快让开!”赵重幻已经赶到。
侍卫们赶紧让开。
“求求公子相救!求求公子相救!”老头儿一时也没看出赵重幻的身份,只管一边抱着孙儿疾呼,一边还连连磕头。
“老丈莫慌,在下略通医术,这就给他瞧瞧!”赵重幻温和地宽慰,“先将孩子平放在地上!”
老头儿顺势将小娃放在地上。
赵重幻委下身姿,探手握住小娃的手腕,正待切脉细察一番,忽然就见老头儿腰间有幽光一闪,紧接着但听他大喝一声:“赵重幻,纳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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