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树托着冷静的月亮,月光透进了脏兮兮的玻璃窗,照得水泥地面煞白煞白的。
蓝莹莹的光在各个屋角的暗影里飘忽,让屋顶兽的神情变幻不定。
那是等着到她梦里捣乱的精灵或者鬼魂。
平常只要她一闭眼,它们就会出来转悠,睁开眼,它们就一哄而散,能捕捉到的只有动物的尾巴或者哪个狐狸精飘飘的裙摆。
狄小七伸长脖子瞪着那些光,嘘了一声。
蓝光闪了几下,消失得不情愿,在屋顶兽的獠牙里留下几颗偷窥的眼珠儿。
“先散了吧,等会儿开始。”
她嘟囔了一句,蒙上头。老舅的话还在耳边,一堆活蹦乱跳的疑问号像小钩子一样挠得心里痒痒,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呢。
“吔?”隔着薄被,她还是能看见蓝光闪烁,“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吧,好吧。”
她伸出一只手,拉着电灯,又飞快缩回去。
开灯可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到了睡前故事的时间,本土听众们该出场了。
第一位是“灯泡侠”,他一出场,屋顶兽的鬼脸登时黯然失色。大灯泡确实有点儿侠气。他不遑多让地代表着正能量,也吊儿郎当,不修边幅,脖子上的油泥比核桃壳还厚。给他一副白纸的斗笠,一晚上就被烤焦扔下来。他习惯了做一个特立独行的自己。
另一位是灯泡侠的背影,一个有变形癖的艺术家。有时候像精神病画家的自画像;有时候像森林王国的戏台;有时候像极了地理书上的插图。艺术家的作品是他性格的生动写照,不仅取决于观察者仰视的角度,还取决于他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愤怒。
屋顶兽、灯泡侠和阴影艺术家,八角屋的三个房客,狄小七的室友,每个晚上,他们和她无声地交流,创作出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的睡前故事,从她住在这里算起,绝对超过了一千个。
没有他们,你很难想象一个六年级女生如何在这儿度过哪怕一个夜晚,何况要比一千零一夜还要多呢。
为什么必须有睡前故事?
四处看看就不难理解,这儿没有电视和电脑,没有玩具和宠物,甚至没什么艳丽的色彩,如果某个普通一点儿的女孩儿来做客,她一定会惊呼:“天哪,这里什么都没有!”
狄小七倒不觉得缺少什么,在这里她一点儿也不寂寞。
这会儿,那片阴影就让她联想起某个相声演员,那人拥有一张足以塞满整个屏幕的圆脸。
狄小七在心里说:“好了,到齐了,今天的故事要从植物之间的对话说起。附近有两棵树会说话。你们猜,它们在说些什么?”
蓝光齐刷刷地出现,居中那个怪物有几个脑袋,哦,是好几个人影挤在灯泡侠的背后,它们争先恐后。
“那不是树在对话,是行者……”
“小心夜霊,D7……”
“别出门,今天不是出行的好日子,而且……”
“你们都别吵吵,小心行者的晶石把你们全部缠上!狄小七,听我的,今天晚上哪儿也别去……”
狄小七挤了挤眼睛的空儿,人影们一个也不见了。
这是……
吔?房客们的反应有些怪……艺术家那张圆脸怎么越来越大?
灯泡侠长高了,他头顶的电线不是硬铁条,怎么会凭空折弯?
她呲溜一下钻出被窝,利利索索套上薄袄,站到枕头上,手横在鼻梁上遮一遮。没看错,那根污垢附体的花皮电线被扯向了一边,上下两段仍然垂直,折角的箭头指向窗外。
她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一个被窗格分成几部分的自己:
瘦硬的脖颈从袄领子里拔出来,支着一颗大脑袋,黑色微微卷曲的短发,光亮的额前垂着一个俏皮的逗号,浓浓的眉毛,深棕色的眼睛,瘦削的脸颊,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线条硬朗的下巴微微扬着,薄袄宽大了些,秋裤的膝盖略嫌松弛——这形象,难怪都说她是个假小子!
那个假小子正踮着脚尖盯着一个凭空出现的电线箭头。
无疑,这又是一件怪事!
既然是个箭头,到箭头背面或正面去看看——哈,果然,电线变成了一根垂直的直线,箭头创造的那个二维平面被电线藏在了直线的后面。
她从枕头上直接跃下,冰扎凉的地面催她赶紧套上袜子踢上鞋,她的脑袋一直扭着,想找到那些蓝光。
是它们干的。
虽然她早已见鬼不怪,但今天可是它们第一次集体露面,那几句话很清楚,什么情况?
灵异事件?
她在屋子当中的宽敞地儿铺了一张塑料布,拎过来一小袋子核桃,盘腿坐到地上的时候,灯泡侠在头顶晃荡,灯光摇曳。
抬头看时,电线中间的折角消失,圈成了一个圆,圆圈的上下弯弯曲曲,如果理解得没错,是竖着排的SOS。
狄小七半张着嘴,没等做出下一步的反应,所有的弯曲一下子抻直,随即拉出一个更尖锐的折角,依然指向窗口。
灯泡侠的形体语言从来没这么丰富过!
***
像花皮电线编辑语言这种事儿,狄小七总能看到有趣的一面,在表嫂眼里就不是有趣没趣的问题.
“闹鬼了!你说这算不算闹鬼了?”
然后表哥会批评她,“闹什么闹!这个世界压根儿就没有鬼,有也不敢来我们石匠村。”
同桌穆乐是个神秘主义者,他会说:“这叫做灵异事件!”
他说这话是在去年,当时的怪事儿主角是学校的午间广播。
穆乐说:“我正对着话筒朗读一则希拉里的旧闻,烦透,没办法,许大部长定的稿子,她的最崇拜,没有之一。正念着,设备突然失灵,呲呲剌剌,然后它竟然自主播放了一首没有伴奏的歌,是个女生在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几个主播顿时傻眼。嗨,你真该去,看看许大部长那张惊呆的椭圆。”
她没敢告诉他,其实她就在去的路上。穆乐刚刚跻身学生会的宣传部,和她说好了要让她见识见识那些设备。
她在走廊里踮着脚尖转着圈儿前进,心里哼唱着一首歌。
接近播音室门口,她突然发觉操场的喇叭里播放的正是她心里的歌,就愣在了那儿,脚跟落地,歌声嘎然而止。
她一溜小跑下楼,低着头穿过操场返回教室,一路上什么也不想,害怕万一有别的心声被喇叭公之于众。
穆乐问:“听见那首歌了吗?”
她眨巴眼睛。
“有一分多钟,整个教学楼的楼层小广播都在播,你怎么没听到?”
“可能没在意。”她不得不撒个小谎。
“是个女生,错不了。可惜没人知道那首歌。”
“是设备出了什么故障?”她低声问。
“当时也都认为是设备出了故障。BUT,没故障!赵老师领着我们把调音台、调谐器、电脑和智能广播控制台检查了一遍,没异常。许大部长非常恼火,她发誓要查到底,首先要查那是首什么歌。肯定和某条河有关,‘The River’,能听清楚的就这个词。二班的刘欣冉可摊上事儿喽,就因为她是个女生,许大部长盯上了她。”
狄小七偷偷吐舌头。那首歌她打小就会,可她不记得是怎么记得的,许大部长一定查不出来。
至于广播怎么会唱出来,一定是那些设备也烦透了徐大部长,就像穆乐一样。许大部长领导架子十足,设备们可不会逆来顺受,一定会借机搞事。
“是个恶作剧吧。”她说。
“哪里,这叫‘灵异事件’!”
穆乐的眼睛和鼻孔一起变大,那样子她可忘不了。
狄小七认为还是设备的事儿。她真想看看它们长什么样儿,可谨慎起见,打那以后她不再靠近播音室。
她事后留意了代她受过的刘欣冉,见那丫头没心没肺的,也就不再担心。
***
她喜欢“灵异事件”,它们能让别人一惊一乍,却能让她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到的,那种新鲜劲儿能撩着她海阔天空地发挥想象力,把静默的日子变得有趣。
要是生活总这么有趣该多好。
可惜得很,很多时候,生活只是各种各样地度过时间。
她的记忆始于三岁或者四岁,那时候她在淄川东第七区“讨生活”。
一个黑户口的小孩儿被寄养在陌生人家里,很有趣吗?
六岁被人带到了华山阴,不到九岁被人送到了这儿,这样的“人生如逆旅”很有趣吗?
一点儿也不!
因为人家都有自己的孩子,因为她木讷、与众不同——她的怪事儿一箩筐,而她当时还不懂得掩饰——她一直与寄宿家庭格格不入。
到了这儿才有了一点儿家的感觉。
这儿是济水南的柳埠镇石匠村,瞎眼老舅今年七十三,表哥两口子年过五十,表哥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远隔重洋的另一个大洲,过节会带着新生的小不点儿回来团聚。
不得不指出,四世同堂的那几天总是很尴尬,因为她的辈分太高,会被动地荣升为“小姑奶奶”。
在这儿的生活也说不上有趣,因为能够和她交流的人仍然太少。
和老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老舅却是个惜言如金的人,跟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这身子骨还不行。”
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大都是别人说话她听着,在学校也是如此,除了穆乐,一个能说上话的也没有。
唉,谁教她是个寡言少语的插班生,来历不明,形象中性,不参加任何泛娱乐的讨论,不介入课间的窃窃私语,极少参加课外活动,一向独来独往,又幽居在远离村镇的核桃园里呢。
呜呼无奈哉,为了让时间更加有趣,她只能用想象力填满它。
三个房客就是这么住进来的,睡前故事也是这么来的。
迄今为止,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这不,连影子和花皮电线都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