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a 小香巴拉雪峰下 270.50.09.01
当晚,收拾完几张桌子的杯盏狼藉,骊珠在吧台后面安静地站着。
许是失忆者的无奈,或是长处,他习惯了在大人的世界里独处,习惯了默默地倾听和观察,辨识腔调和动作,读懂眼神之后的真意。
这和以往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今天他的心却度过了新的一天。下午,他想了很多,现在他的眼睛比以往更冷静,人也更沉默了。
瑟尔的情绪正旺。骊珠给他数着,今晚瑟尔已经喝下去五杯纯麦芽蒸馏酒、一盅薯酒和整整一大瓶谷芽醴*①。
刚才,瑟尔在博士面前吟诵了一首诗。
“传奇从未消逝。
它们藏在符号里,深埋于尘封的记忆,
像躺在沙滩的美丽贝壳,等待旅行者将它们拾起。
Zera的过客啊,你的足底沾满苔泥,疲惫和愤怒浸透重衣,
你的眼神因迷惘而黯淡,梦想被淹没在记忆的潜底。
而我,却看到一束光,那是你的渴望、你的好奇。
我谦卑地致谢!
谢谢那束光,谢谢它带给我的讶异和惊喜!
我谨慎地邀约,约你共赴前路崎岖!
来吧,旅行者,打开时间之锁,
打开心的桎梏,唤醒想象力!
来吧,尘世匆忙的过客,
唤醒那个少年,就唤醒了所有尘封的记忆!”
诗歌和酒精在瑟尔的脸上泛起紫红,还在他心里勾起了怨怼,目标就是那个“秩序”。
“Zera还有没有吟游诗人?至少在小香巴拉他们已经绝迹。失去旅行的乐趣,蜷缩一隅的人生和一头驴子的故事没啥区别,驴子的见闻兴许还能更加精彩,除了那些被拴在磨坊里的可怜家伙。”
瑟尔夸张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说:“小子,听这首诗,一个无名诗人写出了我的心声。唤醒想象力,唤醒那个少年,就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说的多好。”
骊珠点头。那首诗其实是读给他听的。
“秩序就像猫头鹰,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给我们旅行的机会,却给另一些人大开方便之门。烦恼的驴子总能在磨坊里听到奇人轶事,来自虹图的游学者,来自松针的武士,这个曾经走进悬圃的海市蜃楼,那个到默冢森林转了转——呸,做梦当然可以不生不死!
“这些故事被贩夫走卒带到各地,在篝火旁带着唾沫星子,在枕头边对着柔软的耳朵,传得就像纪前的神话。不否认,我喜欢故事,可我一听到别人能到处转悠而我却结结实实地憋屈在这儿我就生气。到底是应该听下去还是转身离开?就像喉咙干得冒火的时候有人递给你一杯毒酒,要不要喝下去?”
瑟尔再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鸩止渴,愚不可及。”罗霍博士向瑟尔举杯致意,头也不抬。
“说的好,大博士。可是我会喝下去,不喝我也会生气。”
“君之毒药,我谓之甘醴。”声音从墙角那边传过来,模糊不清。
那个名叫费尔德曼.贝瑞特的老者趴在那儿有一会儿了。
他俩似乎没听见打岔。博士用手指蘸了水,正在桌面上划拉他的设计,一台靠弹簧控制的圆盘锯。瑟尔在一旁指指点点,断言那是个无法完成的构思,永动机对所有机师来说都是一个梦。
瑟尔接着说:“我的想象力偶尔还能发点儿疯,可好奇心早就木化了,‘那个少年’在哪儿?”
他仰倒在座椅上,敲打脑袋,脑门在稀疏的发间泛着油光,他抚摸肚皮,那里浮动着柔软的波浪。
瑟尔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罗霍博士也笑了,“这具皮囊不适合旅行,里面灌了太多的酒。你该注意养生了,瑟尔,我比你更了解一个酒桶的寿命。”
“机师的愚见。酒是瑟尔的血,是瑟尔的夜,胖子只为酒和回忆活着。”
“酒桶很容易变成老糊涂。”
“那没什么,要让我选,为了得到一个惬意的夜晚,我不惜忘记上个月——它们和下个月没什么两样。”
“智者之言:‘一切新奇的发现都不过是对前世的回忆’*②。我不会为了酒而选择遗忘。”
“难以苟同,这句话一定是在喝醉了以后说的。我的博士,你也没有前世的记忆。我想那个‘前世’指的是纪前文明,‘像躺在沙滩的美丽贝壳’,在等着少年们去捡呢。”
“酒桶无法证实纪前也存在酒桶。”
“也无法证伪。”
博士摇摇头,“算了吧,瑟尔,纪前文明?它真的存在还是后人的捕风捉影?贝壳是海洋的遗赠,它见证的那片汪洋到底是在某个时候消失了,还是仍在某处?艾瑞克一直痴迷于大海,航行是那孩子的宏愿——真正的航行。可是小香巴拉的大海在哪儿?是在悬河的尽头?大泽的迷雾之中?罗什戈壁的沙暴之外?还是在森林后面的云渊里?”
“哦,你在担心艾瑞克,罗霍,放心吧,你的水手兴许在哪个傻小子家里猫着呢,半夜他就会溜回家去到澡盆里航行。航海?说实话,罗霍,他骨子里到底是流着冰原人的血,尽管看起来不像。血性和骨气会在眼底浮现它们的印记,某种归属感的印记,如根如本。但那是一个梦,航海是个宏大而遥远的梦,那得跨越时间的距离。大海在哪儿?鬼知道!”
瑟尔大声慨叹:“你说得对,往事已矣,如梦过无痕啊。”
“所以,别跟我扯什么纪前文明。”
“是,博士先生,贝壳的事您说了算;机师阁下,酒桶的事儿我自己说了算。”
瑟尔拨弄着自己的酒糟鼻,那团紫色的肉球在一个更大的紫色球面上颤动。
“说酒桶,你应该想想我的兄弟珀津(Pozen),他的肚子比我的圆,鼻子比我的红,我要是酒桶,他就是装着酒桶的桶;他要是头紫圆葱,我顶多也就是颗新蒜。瞧,胖子说起另一个更胖的胖子就会兴高采烈,哈?”
“珀津还在蓝瓦酒肆?”
“没错。五月堡的城墙底下要热闹得多,他吃的喝的、听的说的都要比我多上一倍。罗霍,你不该贪恋这里的寒冷,你也该到五月堡去,你的知识会让你在学宫里焕发光彩,我一直纳闷儿你怎么甘心猫在这儿,在这儿和一个酒馆儿的胖子拌嘴皮子实在有些屈才。”
“谦虚在你的美德里没有一席之地,恕我无法把这句话当做诤友的肺腑之言。”
骊珠给他们斟好了两杯新酒。
一般在这个时候,他们只喝谷芽醴。
老芬奇、罗霍博士和瑟尔他们常在酒肆打烊后小坐,分享故事、诗歌和音乐——在他们眼里,钱不是财富,时间才是,而只有这些能够流传的东西才值得为之消耗时间。
瑟尔哈哈地笑着走向吧台,“不是这个,小子,来点儿够味儿的,为了今晚。”
他一气儿把两杯谷芽醴都灌了下去,拎着黑马栗酒的酒瓶和两个酒杯回去坐下,随手把博士的水渍图案抹去一半,扬扬下巴,示意一起打量那个异乡人。
老者的一缕枯发垂在桌面的酒渍里,露出袖口的一只手微微颤抖,每一寸裸露出来的皮肤都那么苍老,像被浸湿又晾干的草纸。
酒肆里只剩下三个成年人,这两个对视了一眼,罗霍摇头。
常有异乡人光临香椽,醉汉通常在两种人之间产生:一种是失意之人,生计潦倒的商客、渺无归期的旅人;一种是得意之人,鲜衣怒马的暴发户之子、恰逢喜事的酒徒。
他俩会觉得这个异乡人属于前者,瞧那形象不是一般的困顿。
骊珠却知道老者并没喝醉。
一有机会,他还要和老者告别,他帮不上老者的忙,也等不到老者帮他翻开那个书签之前的页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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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谷芽醴一种薄酒,工艺传自古老的东方,相当于现在的啤酒。
*②说这话的是苏格拉底,牛顿也这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