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麟你去哪!”
卢正安冲着谢子麟忽然发疯一般的跑下楼的背影,骇然喊道。
然而谢子麟充耳不闻,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雨帘里。
怎么会呢?
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
可是……
她们的背影那么像!她们都喜爱穿石青色的衣服!不喜欢金银首饰却偏爱竹簪!她们都有雨里转伞的习惯!
连廊外大雨滂沱,可雨中哪里有半点那青衣女子的影子。
他在廊下发愣,是自己日有所思出现的幻觉吗?
雨滴顺着谢子麟的额头淌向下巴,他生着一张极好看的脸,脸庞如刀削斧凿,带着天生的冷毅感,然而眉眼却又如三月桃花柔和连绵,明明是十分矛盾的五官,拼在一起却无比适合。
雨中,谢子麟双拳紧握,失魂落魄。
头顶上的雨丝被一把伞挡住,是好友卢正安撑伞追了出来。
卢正安往他身后看:“你究竟看到谁了,如此情急,竟然连拿把伞也顾不得了?”
谢子麟却摇了摇头,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头却低着,这一瞬间往日种种如云烟掠眼而过。
半晌,他抿了抿唇:“走吧。”
此情此景,卢正安不由想起三年前冯葭死在狱里的那晚,谢子麟的神情也如现在这样,毫无活人的生气。
他便也大抵是猜出来了些什么,无奈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下去。
两个人就此回了茶楼,而茶楼的拐角巷子里,冯葭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姑娘?您在看什么?”前头的青书喊道。
“没有。”冯葭把头转回来,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
叫她婠婠。
可是怎么可能,那是她的小名,除了父母、哥哥、外祖,便只有他前世的夫君谢子麟知道。
大概,是听错了吧。
康乐坊旁边的矮屋旧院里,一男一女正在制香,这里是巷子深处,距离达官显贵的宅邸有一段距离,雨巷里偶尔传来几声小贩的叫卖声,越发显得清幽宁静。
院子里支着雨棚,雨水打在上面噼啪作响,两个人正在棚下劳作。
男人身形高大,可是脸上爬满皱纹,女人容貌斐然,可两鬓也添白丝,他们穿着粗布麻衣,与记忆里伟岸高大,华服在身的舅舅和舅母完全重叠不上。
可是,他们的脸又是如此熟悉。
有那么一刻,冯葭差点落下泪来。
她很想上前问问他们这些年如何过的,又是为何来了京城,可是理智让她忍住了。
她有大仇要报,并不想外祖一家卷入浑水,见到他们平安就好。
转身刚要离开,却跟人撞个满怀。
那人臂弯挎的竹篮里,是刚晾晒好的桃花花瓣,被冯葭这么一撞,竹篮飞出去,整个扣在了地上。
俞敏立刻蹲下将篮子拾起来,只是大半的花瓣都撒了出去,被雨水打湿了,他立刻皱眉道:“可惜可惜,这可是晒了好几日的。”
忽而想起点什么,抬头对着有些手足无措的青衫女子道:“抱歉,我不是责备你的意思。”
男子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灰白色长袍,用根檀木簪子束着冠发,比记忆里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是敏表弟。
冯葭的手指狠狠掐住自己,好在有帏帽挡着,才不至于太过失礼。
“是我不好……”冯葭也蹲下身帮忙捡掉在地上的花瓣。
“姑娘,不用了,你起来吧,你这身衣服挺贵重的,还是不要弄脏了。”俞敏想要把她扶起来,想起男女大防,又无措地收回手。
“真是对不住……”
“不要紧的……”俞敏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脑袋上抓了抓。
“怎么了这是?”俞兆和崔氏听到动静从院子里走出来,看见自家破旧的台阶下,正站着一位戴着白帏帽,穿着石青色长裙的年轻的姑娘,有些吃惊。
“敏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崔氏看着俞敏道。
俞敏有些为难地解释:“这位姑娘不小心撞了我,晒干的花便打翻了,我让姑娘不要捡了,可是姑娘不听……”
“好姑娘,别捡了,这些花不值钱的,你看你的手都捡脏了。”崔氏将冯葭扶起来,慈爱道。
冯葭手上都是雨水和污泥,她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竟有些不敢直视崔氏。
“姑娘,你是来这找人的,还是迷路了?”这个地方是贫农贱商住的地方,俞家搬过来三年了,崔氏也未见过周身气度如此不凡的贵府小姐,想必只有这两种可能。
冯葭低声道:“我迷路了。”
崔氏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道:“那你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吧?”
“我家……”
自然是不能说她是谢府小姐的,冯葭摇了摇头:“我家就在这附近,我带着丫鬟来的,等会她不见我自然会来找我,不必劳烦婶婶了。”
崔氏和俞兆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想必是哪家贵府小姐被关得闷了,偷跑出来的,自然是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崔氏道:“姑娘,你家丫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寻过来,外头雨大,不嫌弃的可以进我这院子里避避雨,也净下手。”
又怕冯葭有顾虑,便对着俞兆道:“当家的,你不是说还欠香料坊一批货吗?正巧你儿子回来了,你俩一起去送吧。”
父子二人立刻明白了崔氏的用意,笑了笑,提着篮子出去了。
崔氏道:“姑娘,我就把院门开着,你不必害怕。”
应该要走的。
可是鬼使神差的,冯葭却跟着崔氏进了院子,大抵是因为重生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亲人,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崔氏去打水,冯葭乘着空隙打量整座院子。
院子不大,不过三间矮房,家具不多,一张椅子,几条长凳,旁边立着几个木架,上有晾晒着许多鲜花,墙角则种了许多花草蔬菜,可以看得出,主人很用心地在打造这个朴素清贫的院子。
院子最东角长了一棵树,树不高,上头长着新芽。
崔氏端着水盆过来,笑着道:“这是荔枝树。”
冯葭自然知道这是荔枝树。
她遥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带她去远在琅琊的外祖家,外祖的院子里便有一棵荔枝树,每到五六月份上头便结满了果子,她常与敏表弟一起爬树摘果子。
崔氏有些感慨:“这棵刚种下三年,还没到结果子的时候呢,不过我老家院子里倒有棵几十年的荔枝树,每每到了时令便会缀满沉甸甸的果子,我有个侄女最馋荔枝了,每次回去都要吃上许多,只可惜后来搬迁,那棵荔枝树也叫人砍了,真是可惜啊。”
冯葭掩藏好情绪,故意道:“婶婶,你们是三年前迁过来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崔氏把水盆放在桌上,道:“之前老宅是在琅琊。”
冯葭走过去,把手泡在水里,好奇道:“是为什么迁到京城啊,为了做生意吗?”
“是为了……”崔氏一顿,转而笑着打岔道:“姑娘,水冷吗,要不要婶婶再给你添点热水?”
“不用了,水温正合适,谢谢婶婶!”
“用不着这么客气。”崔氏温和地笑笑。
冯葭看了看周围:“婶婶,这院里好温馨啊,是您一个人布置的吗?”
“是啊,”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小院子,崔氏的话也跟着多起来,“姑娘方才也看到了,我那夫君是个粗人,只知道卖力气,儿子虽然是个秀才,可实际上就是个成日里只知道背书的书呆子!这屋里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
“那婶婶真是厉害,”冯葭道,“我听我母亲说,若是没有老人帮扶着,又要操劳家务又要拉扯儿子,很辛苦的!”
崔氏眼神暗淡下来,忽然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