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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中 黄土深处追忆至亲 千里归来秋祭扫墓(1 / 1)

一阶阶梯田里的果树浓缩着黄土高原的问候,灰蒙蒙的雪天像极了哲学家的思索,沉甸甸的黄土按捺住喧哗和虚浮,蜿蜒盘山的土路连通了千年的时空……包家垣,秋黄中的包家垣,那般真实;雪地里的故乡,如是梦里。包晓星打了个寒噤,梦醒了。沉浸梦境的她神思游离,城市的生活恍如往生,眼前的现实又不属于自己。

“你今个儿咋安排?”早已醒来的老太太见侄女醒了,笑盈盈地问。

“吃了早饭回屋啊!”

“哪头——钟家湾还是包家垣?”

“包家垣。”姑侄两个躺在热乎厚实的被窝里闲聊起来。

“哎呀……除了你两哥(堂哥,大伯家的),家(族)里的好些亲戚都得走动走动!你往常不回,现在回了,不走不行啊!”老太太想起了自己娘家的那些同辈和晚辈们。

“是要走的。我算了算,一共七家。”

“东西够不?不够姑这儿有!”

“够够够!你别操这个心了!”

“那你今天要走的亲戚这么多,还得给你大、妈(父母)烧纸,还得打扫老屋,你得早点动弹呀,哎呀我瞧瞧启功他媳妇早饭做好了没。”老太太说着坐起来穿衣服。

“姑,让小麦今个儿陪着我呗!我一个人回屋、扫墓——有点怕!”晓星揪着小姑的衣服小声说。

“哎呀呀!你不说我也让她陪着你。”老太太说完笑眯眯地下炕了。

包晓星打算一块儿去厨房帮忙,正欲起身结果被老太太制止了。

“你睡你的,这儿没人打搅,你再睡会儿。外面冷,你衣服不够,就呆在被窝里呗。”

老太太给晓星盖好被子,看她踏实地躺在被窝里,这才掀开门帘去灶上帮忙。这般年纪了,还被人如此宠爱,包晓星感动得热泪盈眶。昨晚她和小姑还有小麦睡一屋,姑父睡在了小麦的小房里。三个人也不客气,亲热地聊到了凌晨。早上小姑早起了,两人又从六点多窸窸窣窣、睡睡醒醒地聊到此时。

包晓星擦擦了泪,忧伤换成了幸福,嘴角微微笑地趴在枕头上,两胳膊拄着枕头两边打望小姑的房子。一时半会,陈旧的模样竟令她看不够。晓星从小见过的青黄色旧竹沙发没想到现在还在,茶几上放着小姑用了四十三年的、印着厂名的洋瓷缸子,木箱子旧得磨掉了棱角却始终干净泛光,大红花的被子、床单、窗帘使劲儿地冲抵着那个艰苦年代里处处通用的深蓝色,竹编外套、木塞盖子的暖水壶正是晓星儿时见过也用过的,麦秆芯子的枕头睡着踏实又舒服,昨夜的耳中梦里总回荡着儿时的幸福……光看哪里得意,晓星捧起枕头闻了闻、捏了捏,捏着捏着感觉胳膊肘底下的单子不平坦。

好奇的包晓星放下枕头整理床单,发现单子底下放着什么东西。她斗胆掀开一开,竟然是小姑、姑父还有小麦他们三人的身份证及户口本。翻了翻,包晓星幡然笑了,原来小姑的名字叫包锦心。小时一直听家里的大人唤她“心儿”“心儿”的,她还以为小姑的名字是温馨的“馨”或新旧的“新”,从没想到是心灵的“心”。如此,按照大伯包锦成、父亲包锦明、小姑包锦心来推测,大姑妈的名字该是叫包锦春了。四十岁的包晓星对这一发现非常吃惊又非常得意,没想到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人的名字这么好,比自己这一辈的包晓权、包晓志、包晓星、包晓棠听起来更耐人寻味。

览完证件文字,晓星痴呆地盯着小姑一张旧身份证上的小照片。黑白色的一寸头像里,年轻的小姑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又短又黑的齐刘海、厚厚的嘴唇、高高的鼻梁、清瘦的脸蛋……晓星摸了摸证件照,小姑那时候大概刚结婚吧!二十出头,五官看起来既像爷爷又像奶奶。包晓星忽然从包里取出自己的身份证,比照来比照去,轮廓竟有些相似。照片里的大辫子姑娘,一瞬间成了出门走路需摸树扶墙的佝偻老太太。

思路忽被打断,正是这位老太太端着一篮冒热气的花卷掀开门帘,小麦和启功媳妇前后脚也进来了,很快炕桌上摆满了吃的,几个女人在屋子里边吃边聊。饭后小麦检查摩托车,老太太和晓星一块收拾东西。没多久,两人骑车赶到了包家垣——包晓星心心念念的那个家。

大伯前多年不再了,上午十一点在家门口接晓星的是两个堂哥——大(堂)哥包晓权和二(堂)哥包晓志。众人在大哥家聊了一会儿,晓星便由两哥引着去走包家垣上的亲戚。借着走亲戚,包晓星终于有机会粗暴放肆地端量自己在他乡耿耿于怀却渐渐忘却的村庄。

随她一道在包家垣上穿行的流浪之风、严肃而冷淡的水泥街道、崭新并附着现代气息的路灯、新建的同质化红白色房舍、主干道边尴尬不失呆板的绿化冬青……所见之处,皆写着这里不再属于自己。

包晓星对眼前的一切新事物视而不见,见缝插针地在包家垣的新气象中努力寻找着儿时的痕迹。村子东边的那座散发沉香造型神秘的观音庙、残留的旧世界舞台——打麦场、脱掉绿衣露出筋骨的洋槐树、安然无恙的土黄色古老院墙、重新粉刷以后略显卑微的旧电线杆、代表着某种时间界限的路边枯草、象征着长老身份的参天枝杈、几座人去屋荒却不失礼貌和优雅的蓝灰瓦檐房、干净严密的砖房里那自由狰狞又带些可爱的猪叫声、固守着旧时代薪火灶台的邻家侧院柴火堆、穿越生死冲破滞塞的崎岖高原黄土路……包晓星好几次真想坐下来一个人静一静,吹吹包家垣上的黄土风、闻闻四方新生的小麦苗、抓把黄土扬在空中模糊掉从城市远来归乡的自己。

多年不见,乡亲已老。除了聊着他们这辈人的过去,晓星和家族亲戚之间仿佛没有其它话题了。包家垣是他们的,也是自己的。如今走在自己的村子里,长久的陌生感迫使她心中有些恐惧,这恐惧从心脏传染到了四肢及五官上。

眯眼微笑的老乡亲、邻家叔伯脚上的老布鞋、路边坑洼处的荆棘树、土墙上摇曳的狗尾草、路边一排排的巨型泡桐、不知谁家后院的玉米杆、靠在墙上早已废弃的手推车、堆放了好多年失去主人的麦杆垛、目力所及的黄天厚地纵横沟壑……如同错过了一个时代,晓星无论走到哪里禁不住地要摸一摸、捏一捏、问一问,她不过是想努力铭记眼前的一切——打麦场的边缘、夕阳下的村落、树杈里的瓦檐、心中的空旷……

下午两点,众人吃完午饭、走完亲戚,包晓星这才提出要打扫老房子。大哥拎着生锈的钥匙,领着一众人去开属于晓星自己家的老房子。因长久无人,钥匙绣了锁子也绣了,开了许久愣是开不了,待二哥提出砸锁以后大哥才放弃。砸开锁,推开门,如愿以偿——包晓星回家了。

归家人想安心地在自己的家里慢慢打扫,于是支开了堂哥堂嫂和一群晚辈们,只留小麦在身边。待大嫂给她找来两身适合打扫的旧衣服,二嫂取来她家的打扫工具,晚来多年的一场清扫这才徐徐开始。

上一代流行的对檐瓦房、高高的漏雨的屋顶、修长的长满草的院子、老式的深藏老鼠窝的泥墙砖地……在如今光鲜亮丽的包家垣上,像晓星家如此破旧的房子已经很少了。聪慧能干的小麦穿好旧衣服、戴上大帽子、围上围巾已经开始清扫了。晓星在屋里转来转去,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门前的大木桩子矮了些似也小了些,犹记得自己坐在木桩上常听妹妹稚嫩地唤她为“皇后娘娘”、“女王陛下”;西墙下的财神爷画像和牌位还在,儿时奶奶总拉着她给神明磕头;后院堆积着老式的蓝色大砖头,晓星曾用那砖头给妹妹建了一座城……客厅里摆放着明黄的大木柜子、曾芳心许她的橙红色小书架、靠背上印着老虎的竹椅子、东墙上看不清晰的日出长城图……厨房里,搭着蜘蛛网的陶罐、满是灰尘的吕勺、一层烟灰的旧窗户、磨掉棱角的大灶台、熏黑的泥土麦秆墙……这一件一件的东西,构成了晓星的家,补足了她半生缺失的记忆。

在家里转了一圈,包晓星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父母房间的那扇门。一切如旧,只是攒了十几年的尘埃。屋子的顶棚千疮百孔,恐怕连老鼠也不愿光顾这里了;南墙的椅子后面贴满了旧报纸,报纸上的黑字陈列着过去的时代;炕上北面墙贴的纸画张张残存不全,晓星伸着脖子张望——有课本里剪出来的彩色图、有塑料纸的明星画、有醒目的毕业证书……

那是父亲的毕业证书,包晓星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学生包锦明,性别男,系陕··西省大·荔·县人,现年十六岁,在本校高中七二级二班学习期满,准予毕业,此证。——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五日”。包晓星来回读了好几遍,读着读着竟笑了。这毕业证曾是奶奶口中十年的骄傲。

转头看见了西墙上的旧相框,她放下手里的盆子和扫帚,将相框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然后出了屋用抹布将相框玻璃上的尘土擦拭干净,最后如儿时一般坐在父母房门的门槛上,借光俯望。相框里的全家照、自己的百日照、父亲母亲的结婚照、爷爷奶奶临终前的合照、爷爷过寿的大合照、大哥结婚的现场照……

在大哥包晓权结婚的几张现场照里,包晓星看见了绕婚车提鞭炮的父亲,那时候的父亲头发浓密、面容饱满、一脸阳光和善。在其中一张结婚照的人群里晓星一眼瞄见了年约六七岁的自己,照片里的姑娘穿着红色棉袄、扎着红色头花,笑得眯起了眼,笑得叫停了时光。在边角的一张婚礼照上,包晓星吃惊地发现了穿着绿色西装正看热闹的母亲——约莫二十三四的母亲。包晓星凝视许久,整个人呆住了,望着那年轻的可怜女人自己好像失忆了一般。

照片里母亲只有上半身,模糊的影子像是假的、似的真的,久久地让她诧异。年轻女人一头黑色光亮的齐肩短发、稀疏的刘海、肉肉的脸颊、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这些年她梦里的女人好像是个假的映像,照片中年轻的母亲看起来更像母亲。包晓星望着望着,嘴角忽然笑了,笑的同时双眼涌泪。

母亲的举止总是安静的,在人群中那么地不起眼;她常常沉默寡言,让人无意识间忘掉了她的存在;她从不跟人吵架,也不与邻舍交往,她看起来很孤单又忙碌。她那么地吝于言谈,哪怕是与自己的女儿,在晓星稀薄的回忆中几乎没留下她的只言片语……在包晓星的认知中,母亲是谜一般的存在。如今,她成了别人的母亲,体验到了世俗的悲苦,渐渐地也开始像母亲一样渴望安静、沉默寡言、不喜交往。

她该怎么留住这个女人在自己心里的模样和地位呢?包晓星轻轻啜泣,用力凝视。多么苦命的女人呀!晓星摸着母亲年轻的脸庞,忽然间想把这张照片带到深圳,可她立刻否定了自己方才闪现的念头。这个女人属于这里,她的双眸深藏广阔的黄土高原而非狭窄嘈杂的城市。

可怜母亲,一个美丽的女人,那么快地被人遗忘,被棠儿遗忘,甚至被自己遗忘。这遗忘,如同犯罪。过往的四十年里,好多次,她真想当面问一问母亲,问问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问问她心中的所思所想。没错,包晓星想和母亲成年人那般面对面地聊一聊,为此她愿意用十年的光阴换一次和母亲坐在一起看夕阳的机会。

无数个梦里,晓星梦见自己强势地将母亲接到深圳,让她在晚年过一段儿轻松无恐的安生日子,可梦醒后女人抱着枕头独自难过。母亲是一个卑微的、弱势的、无助的女人;是一个普通的、沉默的、勤劳的女人,是一个善良的、单纯的、可贵的女子。她的前二十年如深山小花一般寂静地存在,后二十年如路中野草一样在命运的碾压下悲凉无声地独自品尝生活的苦涩。

包晓星轻抚照片,静静流泪。蓦地时空挪移,此时此刻她好像正在和照片里的女人聊着什么伤心的往事。撇去满眼的泪,再摸一摸这女人的脸庞,晓星的心里忽生出一点甜来,好似隔着玻璃母亲从照片上复活了一样,她对着她微微地笑,害羞地笑,温暖地笑。

一时失神,恍如隔世,大泪寂静而滂沱。

“星姑!星姑!我爸让我来帮你俩!”大哥的大儿子——包维筹——过来朝她打招呼。包维筹比包晓星小九岁,目下刚有了二胎,在家照顾妻小。儿时包维筹跟屁虫一样粘着这个小姑姑,为此还常跟晓棠吃醋,如今一转眼竟长成了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中午见面时险些没认出来。

包晓星收起诸般情绪,一声轻叹,转过头来:“哎好啊!”

“现在天黑得早,你不是还要扫墓上坟嘛,我妈担心你时间太紧。”

“也是!筹,你去打扫后院吧!”包晓星指了指,然后三个人各自热火朝天地干起活来。

荒草、尘土、废旧物一桶一桶地清理出来,包维筹前后倒了十来次桶。因为没有晓星的允诺,这些年堂哥只是除夕夜来这里打扫打扫,其它的旧东西从没清理过。晓星这次一狠心,将家里不用的东西扔了不少。打扫完地面墙壁和屋顶,三个人各自擦洗家具,维筹将用过的废水洒在地上,一时间老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黄土清香。

“准备好了吗?”

“好——啦。”

“我第一次要的话你给什么,第二次递什么,第三次是什么——记清楚哦!待会吃的时候给点笑容!灿烂一点!给小姨整点人气出来,听见没!”

“听——见——啦!”小男孩有些不耐烦,又有点小期待。

女人调整好表情,正要开始直播,忽然手机提示有短信。她将手机从支撑架上取下来,打开一看,正是姐姐发来的。原来姐姐打扫完老家的房子发来几张照片,包晓棠翻看着自己出生的屋子、童年的院子、幼时取暖的灶房……一时间有点穿越。

儿时的记忆对晓棠来说并没有多么美好,她巴不得早点忘记,实际上家里的大门、小院、猪圈何种模样她也早忘了。包家垣,对于包晓棠来说,好似一所学校,毕业了也就翻篇了。

女人收了神思,开始直播。今天她直播的内容是做家乡的地道小吃——大荔豆腐菜。整个一上午她在外面选食材,中午吃了饭接来学成,下午学成写作业、她上网课,四点半开始准备食材,意图借着直播将晚饭做出来。

“介绍过大荔豆腐菜的历史、食材还有调料以后,现在各种菜也已经切好了,呐……开始制作咯!”包晓棠对着镜头慢慢悠悠地说着。毕竟没有观众,晓棠的直播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镜头里很少出现她的脸,声音也时大时小。将手机卡在灶台边以后,包晓棠开始一边解说一边烹饪。

“先开始炒料!油温控制在七八十度左右,将干辣椒和姜末炒香,加入两勺水烧开……”

过了几分钟,镜头上又传出声音:“水烧开以后将切好的豆腐丝、配菜放入水中,再加入盐、花椒粉、胡椒粉、麻油……”因为灶台太小,晓棠炒菜的时候需要帮助,于是钟学成便成了那个在旁边默默递东西的小帮手。

没几分钟后,豆腐菜做好了,女人用精美的碗盘盛了一份,放在提前布置好的白色桌布的小桌上,然后手握手机,用手势和表情指挥这场直播的唯一主角上场——钟学成。待学成坐在桌子上以后,晓棠一边在旁解说豆腐菜的色香味,一边认真拍摄学成吃饭的视频。为了表示自己做得很成功,可爱的女人不停地用笑脸来提示学成微笑,同时催他表演各种提前演戏过的表达很好吃的表情。

学成僵硬地表演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深深地皱着眉,特别不情愿地说了句:“小姨,还要笑吗?可以了吗?”

晓棠听此哈哈大笑,收了手机,关了直播,端来大锅,两人面对面从锅里舀着吃。不管学成爱不爱吃,反正晓棠自己吃得很爽。因为不会后期制作也不擅直播中的技巧,包晓棠的美食直播在抢着露脸露胸的时代显得特别小清新、慢生活、笨拙且朴素,还有种反朴还淳的真实。如此,几乎每个周末晓棠都要直播一次,一来借助于直播锻炼自己的厨艺,二来依靠直播记录美食的制作流程,三来可以用美食为她和姐姐还有学成的生活增添一丝小幸福,可谓是一举三得。

“诶!下雪啦!”快五点钟的时候,小麦在干净的院子里望着天大喊。

“真是啊!哎呀……我好些年没见过雪了!”晓星出屋来凝视穹顶。

“天快黑了又下起雪!星姑你还去坟上吗?”包维筹焦急地问。

“这雪不大,不影响的!要是真大了……摩托车能走吗?”包晓星问两人。

“可以走!能走!”小麦和包维筹回答。

“那就没事。现在屋子……差不多扫完了,收拾收拾走吧!”晓星抹完手里的盆子说。

“行。我回去取纸、香这些。”包维筹说完叼着烟回了自己家。

小麦和晓星正在脱脏衣服,忽然门口停了一辆摩托车。晓星好奇,出来打探,原来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

“姑,这是我男朋友,舅奶让他给咱俩送衣服的。”小麦大步跳着走上前,拉着一位小伙子的手冲晓星介绍。

“姑你好,我名字叫江小龙。”一个一米九的大小伙子冲晓星羞涩地说。

“哦你好,这么高哇!你咋摸到这里来的?”包晓星惊喜地问。

“她给了我位置定位。”小伙子挠着后脑勺指了指小麦。

“好好好!”

包晓星一手握着小麦的胳膊,两眼抬头打望那害羞的男生,由衷地羡慕并祝福眼前这一对完美的佳人。不知自己的女儿雪梅将来会有怎样的命运和情感,某种意识中她认为小麦的未来似乎要比雪梅幸福。

闲聊间得知小麦男朋友江小龙是镇上的人,他家开着一间挺大的粉条工厂和化肥工厂,去年年初小麦随着启功去镇上买化肥时两人一见钟情。原本只做文秘很少干体力活的小龙收了小麦家的钱以后,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帮小麦家搬货。启功最初还以为小龙就是个搬货打杂的,两人确定关系后启功一直不太乐意这年轻人。后来得知小伙子是工厂老板家的独生子,关键勤劳肯干还对小麦特别照顾,这才慢慢地默认了她俩。

收拾出门时,一个四岁小男孩骑着自行车呜呜呜地过来了,原来是包维筹的大儿子——哈哈。哈哈对这个来到他家里的陌生客人非常感兴趣,这次终于挣脱爷爷奶奶(包晓星的大堂哥大堂嫂)的管束,骑着自行车溜达出来。包维筹带着农具和纸钱等物在后看着儿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晓星祖坟上去了。

维筹带着铁锨在前带路,小麦和小龙拉着小手说着情话,哈哈骑着自行车在大人中间穿行,晓星走在最后贪婪又痴情地打量故乡的风景。

黄土高原——深藏于名画中的历史和景象,正在眼前。直勾勾的平原树像正直而正义的战士一样守卫着包家垣,村庄南头几十米高的土崖上露出光溜溜如白骨一般的白土,无尽的梯田像海浪似的蔓延数百里,山谷中的阶地梯田被村人打理得平整、干净而壮观,灰黑色的荒草坡上隐约竖立着不少毛茸茸的芦苇穗子……山丘的起起伏伏仿佛全是为自己归乡而打造,包晓星出了村子,回首一望,好一座百米高的山垣,往北是千里平原,向南是百里坡地。包家垣像是一座瞭望台,台子上的人们可以随时俯视远方的地与远方的天。走在瞭望台的边缘,包晓星的心情如天地一般浩渺。

生活看起来像是一场找寻,找寻归宿的旅程。包晓星在外二十多年,似是找到了,又像从没找到过。中年女人有些迷惑,她一路东西打望,好像要从这干涩灰黑的天地间寻找答案。细碎的雪花像极了老天对这位他乡客的施舍,让她在有生之年能亲历一场圣洁的洗礼、从容的思考、寂静的交谈。真想坐在荒坡上好好用双眼亲吻亲吻自己的村庄和故乡,奈何时间不容人。

拐了个弯,晓星时隔多年再次望见了远方沟谷中带着不朽气息的旧时代窑洞,那窑洞曾是她童年的梦魇,如今成了成年的眷恋。谢天谢地,代表浩瀚和无限的接天打麦场还残留着一部分,那里寄存了晓星的半个童年。一台一台的坡地上种着油菜和小麦,秋分、霜降播种后此时刚好长出了一茬新叶,在灰色的秋光中显得格外亮眼。坡地的小路两边全是灰色的树,树上藏着小鸟窝,秋冬的鸟窝如自己的家一样——空空荡荡。远方的果树密密麻麻地为天边织上了一圈花边,近处的野草长成了大地的皮毛或灰黑的夹克……这天地像极了佛祖闭眼时的微笑,没有色彩却格外温暖。

“雪停了!”江小龙伸出手试探。

地面湿了一层薄薄的水,四方荒原上还未见雪,雪便停了。晓星拍了拍小姑送来的厚裳子,抖不出雪也抖不出水。

“星姑,深圳是什么样子呀?深圳比西安强多少?”蓦地,江小龙好奇地问晓星。

“呃!”晓星转过头回过神答:“强不了多少,小龙你要去城里打工吗?”

“不是我去,我一个朋友去了,去年去的,去了深圳就很少联系了。”

“你和小麦想过去城里打工吗?”

“我不去!我喜欢种果园,像我婶我叔那样,农忙务果园,农闲了到处玩,还能陪着我舅奶舅爷。”小麦灿烂地笑。

“小麦不去我也不去,我好多朋友去了城里,回来后不一样了都。”小龙和她俩并排走。

“哪儿不一样?”晓星问。

“说不出来,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跟我们这些人联系了,偶尔聚会话少了、声也小,没以前爽快了,基本上去了城里的不会再回乡种地了。”

“你俩都没出去过吗?”晓星问。

“出去的!”

“出去!基本上我俩每月出去两三次,我开着我叔的车带着小麦逛景点、吃小吃、看灯会,就咱知道的大唐芙蓉园、临潼兵马俑、华阴的西岳华山、宝鸡的法门寺……只要手机的公众号上有打折门票,然后我俩一合计就出发了。周边县城的景点我和小麦都逛过,冬夏和年前年后去的最勤。近处临县的当天去当天回,远一点的坐火车去。城里确实好玩,但是生活嘛……我俩还是觉着有点压抑,没乡里自由!”江小龙拉着小麦的手,一边说一边甜甜地望着小麦的眼睛,似是祈求小麦的点头肯定。

这一番话,说得晓星有些惭愧。因为小龙说过的那些景点,她四十年来从没去过,即便是深圳的很多著名景点她也很少看。这几十年除了一头栽进生活里争分夺秒地干活,她似乎从来没有让自己快乐过、潇洒过或者任性过。

“小麦,你俩啥时候结婚呢?”顿了一会儿,包晓星调侃两人。

两人害羞地互看一眼,然后各自低下头偷笑。

“我全听我舅奶的,我舅奶说先处三年,她说时间短了看不清人,三年后要是我俩感情还行,她就同意结婚。”小麦说完捂着嘴无声地笑。

“你呢?”晓星笑问小龙。

“她听舅奶的,我全听她的。她说去哪玩就去哪玩,她说吃啥饭就吃啥饭,她说地里活多干不完我就骑摩托车过来帮她,她说出门一起穿黄色衣服我就到处找黄色衣服。”小龙说完噘嘴卖惨,小麦娇憨地捶打小龙,继而两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咯咯大笑。

“小麦,要是一辈子没在城市生活过,你将来后悔不?”晓星笑着问,像是问这般年轻的自己、晓棠还有雪梅。

“我也不知后悔不后悔,反正现在……挺开心的……哈哈!”小麦说完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完戳了下小龙问:“你会后悔吗?”

“我后悔啥?我爷爷我爸爸他们都在乡里,这不照样过完了一辈子!我小叔去了西安,我瞧着也就那样!要是哪一天小麦后悔了要去城里,我跟着她去呗。”

“那你俩没上过大学……会不会遗憾?”

“我俩现在正在上呢,是自考加上网课的那种,国家的成人学历项目,小麦选的,我俩报的都是农学。考前一起在她家或者我家复习,然后考试的时候一起考。靠过两次,她过了三门,我过了两门。”

“真好!啧真好!”包晓星由衷地赞美这一对年轻人的生活和选择。

“其实我两都想报那个种子专业,但是那个专业要求很高,没办法给放弃了。”小麦补充道。

“你们想学什么网上都有,自己琢磨是学,请教过来人也是学……”

晓星正说着,忽被前面的维筹打断。原来到目的地了。

众人停脚,晓星赫然。多年未来,父母的坟头朝哪边、在哪块地她早忘了,如今走近细看,竟如初见似的。包晓星要来锄头,小心翼翼地锄坟上的荒草,小麦和小龙用手在边上拔草,维筹用铁锨铲草同时将堆成一堆的荒草点燃烧了起来。哈哈努力地将他的自行车骑到了土地里,看着着火的野草,小孩雀跃起来。

没多久,几座坟头的野草锄完了,晓星和维筹开始修坟。一个从边上挖新鲜干净的黄土,一个将挖来的黄土重新铺在坟头上,并将坟头修成完美的圆顶型。而后晓星准备烧纸祭拜,维筹在边上递东西,小麦见状拉着小龙去了下一阶梯田,说是欣赏黄土高原的风景;维筹和堂姑一起磕完头,然后拉着在旁捣乱的哈哈去了上一台地里。

终于清净了,包晓星磕完头坐在父母发坟头边,望着眼下一台一台的梯田,好像望见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她以为她会嚎啕大哭,实际上坐在这里她反倒有些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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