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平果然守约,每至旬夜,便于云顶峰上教阿妙念书习字抚琴,云顶峰是沐云山的一座偏峰,距正殿及明心院皆颇远,为赭秀真人离世前清修之所,他离世后,除了偶来洒扫巡查的教众,少有人踏足,因而二人会于此处并未被发觉。
空山寂寂,岁月从未漫长难耐如斯,其实在多数的日子里,阿妙并不畏惧苦难,但她惧怕孤独,尤其是午夜之时,于病痛中醒来,陋屋四壁徒然,这时她会想家,想阿爹阿娘。
那样的回忆才是最可怕的,她甚至宁愿自己生来就是如此独自苟活,也不愿经历过温暖与爱而又失去。
每每想到此处,她总会落泪。阿爹不喜欢她落泪,阿爹说,乌族的女子和乌族的好男儿一样,都是荒原上的苍鹰,哭哭啼啼是中原那些小家子小姐的做派。
为了忍住眼泪,她一篇篇一章章地记诵那些文采风流,好似把整个人都嵌入那些词句间才得以喘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此先从未见过如姑娘这般聪慧的女子。”文清平每每赞叹她的进益时,她只是笑,所谓聪慧,不过是以她长久的恐惧忧思铺就。
“先生,”于他授业时,她开始改口如此称他,“我总是害怕。”
后半句她说得极轻,仿若呓语。那夜文清平授琴,琴曲是《山居吟》,有个商音她总是按不准。文清平坐在她身侧:“欲速则不达,你心急了。”
她于是停下来,说了那样一句话。
“君子不忧不惧。”他的面容总是那般舒朗,“若是心中磊落,又有何畏惧?”
“并非,并非如此……”阿妙垂下头,露出了难得的女儿情态来。
文清平瞧着她的神色,心下隐隐了然,“姑娘……是太过孤寂了吧。”他叹气,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来:“我同你这般大时,念书总是心志不定,老师便教我闲时抚琴养性,不若,此琴便赠予姑娘,姑娘弹奏之时,或可觉安心。”
他那九霄环佩是前朝名琴,十分贵重,阿妙欲推辞。
他于是又现出少年神色,眉眼弯弯,笑道:“瑶琴赠佳人,姑娘莫不是觉得唐突?”
他少有这般近于轻浮的话语,阿妙一扫先前的怅惘,也笑道:“先生打趣我,我怎称得上是佳人?”
“不是佳人,总是妙人了。”
阿妙不说话。
“你叫阿妙,可不就是妙人了。”他接着道,又板起脸孔:“收下这琴,勤加练习,此乃师命。”
方才她虽坚辞,心下却是喜悦期待的,当即如获至宝。往后的日子里,她起坐皆同这琴在一处,九霄环佩桐木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木质润泽,有生人的暖意。
文清平不在的日子里,她将所有心绪寄于琴音之中,连日如此,竟自成痴。她深夜于云顶峰上奏琴,一时情至,不觉为人所察。
“是谁?”
琴声戛然而止,阿妙忙抱起琴避至树丛之后。
“莫要鬼鬼祟祟,出来!我看见你了。”那人一面高声说着,一面向她这里逼近。
阿妙一时慌了神,当即运功以轻身步法向一侧的小路逃去,那人亦追上来,阿妙既在病中,又抱着琴,不多时便体力不支,慌乱间不知绊住了哪里,一时只觉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倒下去。
待她从晕厥之中苏醒,已不知几时,周遭一片漆黑死寂,不知何地,九霄环佩被摔至一侧,琴弦被震断了。
她摸索着那张残琴,缓缓扶着石壁起身,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身在一处岩洞中,不见光亮,只有一条幽深的洞中小径,不知通往何处,她只得沿着小径前行,寻找出路。好在方才追她之人已不闻踪迹,大概是她不慎触及什么机关落入此处,而那人并未发觉。
行了片刻,忽闻前方似有滴答水声,有水流入的地方定可寻得出路,阿妙打起精神继续摸索着,至一宽敞石洞,洞顶窄小的石缝间隐隐可见天光,水便是从那里落下来的。
“阿晁,是你么?”黑暗中忽听得一个女声,她的声音虚弱且喑哑,阿妙这才看到石洞暗处一角有张草席,草席上卧着一位女子,阿妙一时不敢走近,那女子又唤了一声:“阿晁?”
阿妙迟疑片刻,方才开口,轻声问道:“敢问您是何人?为何……为何在此处?这是哪儿?”
席上女子警惕起来:“你是谁?又为何来此?”
“我叫阿妙,是净灵教明心院中弟子,误入此处……”阿妙答道。
女子低低叹气,道:“你上前来。”
阿妙走到草席旁边,才惊异地发觉这女子形容之惨,她卧在那里,衣衫上血迹斑斑,髌骨被挖,最可怖的是她的眼眶处是空的,里面已经结了血痂,竟是曾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对眼珠。
察觉到阿妙的惊惧,女子竟生生笑出来,只是那笑容衬在她血淋淋的眼眶下更显恐怖了,她言语间失却了方才的虚弱与戒备,反而添了几分癫狂:“小姑娘莫怕,这将来亦是你的下场。”
阿妙更觉震怖,这女子何以对她出此恶毒谶语。而那女子仍旧笑着,笑声回荡在空旷阴暗的石洞中,只觉无比凄厉,过了一会,她似乎笑得累了,渐渐止了声息。
阿妙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看着她,她这副形容,似是在哪里见过,思索片刻,阿妙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来,问道:“这块玉是不是您的?”
女子接过玉佩,感受了会玉上的纹路,颤声道:“阿晁,是阿晁叫你来的?”
阿妙不解,女子却更激动起来,“阿晁他,他现下可好?”
阿妙不知她口中的“阿晁”所指何人,她只记得笠隐门下的大弟子名唤蒙晁,便道:“您所问的,可是蒙晁前辈?”
女子忙点头:“正是。”她欲再说什么,忽地惊叫起来,神情变得扭曲,口中不停喃喃着些胡话,有泪水从她那空洞的眼眶之中流下。阿妙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她的样子像是在故乡时有人发了魇,便不住安抚她道:“没事的,没事的。”女子再次嚎叫出声,霎时间却又安静下来,昏睡过去了。
阿妙守在她身侧,初时的恐惧渐渐消散,现下再看这女子,只觉得凄惨可怜,她究竟是何人?怎会受此凌虐又被弃于此处?她言语间虽时有疯癫,但能得知,她似是蒙晁的亲近之人……她们该怎么从此处出去呢?阿妙想着想着,水声叮咚作响,不多时她亦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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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蒹葭”句,引自《诗经》,“怨公子”句,引自屈原《九歌·山鬼》。
2.《山居吟》,曲最早见于明朝朱权编写的《神奇秘谱》,其题解说:“臞仙曰,是曲者,宋毛仲翁所作,其趣也,巢云松于丘壑之士,澹然与世两忘,不牵尘网,乃以大山为屏,淸流为带,天地为之庐,草木为之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间。至若山月江风之趣,鸟啼花落之音,此皆取之无禁,用之无竭者也。所谓乐夫天命者,以有也夫。又付甘老泉石之心,尤得之矣。”
3.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4.被挖去眼球的人,只要泪腺没被破坏,是可以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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