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已经很久没见过武曌了。上一次来,还是上元佳节,由太平公主带着前来请安并参加晚宴。像今天这样独自过来的,还真是头一回。
不过如今的郡主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才进宫的小女孩了,即便此时没有任何人在场给她撑腰,在面对武曌的时候,她也能够微笑如常地躬身行礼。
“桃夭给皇帝陛下请安。”沿路过来,桃夭早已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收起,转而研究起武曌召见自己的目的了。
“起来吧。”刚下朝没多久的武曌已经换了一身常服,难得地没有坐在桌案后批阅奏章,而是把玩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手炉,姿态慵懒地倚靠在薰笼边的软榻上。就好比是一只进食完毕的猛虎,纵然收起利爪的时候优雅华贵,可骨子里的噬人压迫依旧如影随形:“你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只是朕一直都没功夫过问。怎么样丫头,在这皇城里呆着可还习惯?”
举止得宜地在她下首处的小几上坐好,桃夭不好直视于这位陛下,只得半垂了头,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问题:“回陛下的话,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公主殿下十分照顾桃夭。”
“你倒是投了她的缘了。”轻笑一声,武曌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听说你跟着新平崇昌那几个丫头一起进学了,这段时间欧阳博士都教了些什么呀?”
“诗经已经教授的差不多了,欧阳博士说女子教学不必太过规程,所以放假之前在学乐府辞。”听武曌这摆明了要闲话家常的口气,桃夭一时之间也有些纳闷:怎么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忽然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难不成,这其实是在摸她的底,在估量她够不够格嫁去吐蕃和亲?
“欧阳博士学富五车,又是学究里少有的开明之人,跟着他多学点东西总是没有坏处的。”望着眼前这小女孩低眉顺眼的乖巧形容,武曌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身上盖着的毯子,一脸的似笑非笑:“丫头,你是不是很怕朕?”
身家性命都握在你手里,不怕才不正常吧?桃夭小小地腹诽了一句,一抬头却又是一脸甜甜的笑意:“公主殿下说陛下是最重规矩的人,只要桃夭不任性胡为,您自然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
没说怕也没说不怕,就这么弯弯绕地混弄过去了。武曌心中发笑,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这小丫头,比刚来的时候还要滑不溜手,看样子是在宫里呆得很不错了。
“这般伶牙俐齿,难怪连新平都不是你的对手了。”李显的那个庶出女儿有多无脑和跋扈,她是清楚的,不过只要不影响大局,即便那丫头蹦跶上天,她也懒得理会。之前有不少宗女及陪读都被欺负过,她以为桃夭这么小的人儿,肯定是避不过去的。可是打从第一天针对高家小子起过一点冲突之后,学宫居然一直都风平浪静,这就不得不叫人惊讶万分了。没想到李守礼虽是庸常之人,他的这个小女儿却是意外的灵秀。
“哪有,刚去的时候,桃夭可是被欺负惨了呢。”也是日常跟太平公主相处得惯了,桃夭一听这话,小女儿家的撒娇口气就出来了,不自觉地就委屈巴巴:“要不是仗着公主殿下的势,只怕到现在都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没教养的野丫头。”她耳力一向惊人,李季姜随口骂她的几句她都听到了,只是见了面还得带上三分笑地喊一句姑姑。如果是在长安父母和兄长身边,她大概早就哭鼻子告状了,然而这里是神都,她此时身在皇城,除了装乖卖傻,又能如何呢?
“你是章怀太子的嫡长孙女儿,是朕御笔亲封的桃夭郡主,谁敢说你是野丫头。”毕竟久居上位,武曌稍沉了语调,整个人就显出威严肃杀之气来:“至于有无教养,也不是她一个庶出的贱婢可以评论的,你自不必理会。”她也很该提点一下韦氏了,堂堂的太子妃连个庶女都约束不了,要她还有何用!
“是,桃夭听陛下的。”这是桃夭第一次从武曌口中听见自家祖父的名号,即便只有四个字,可也足够惊心动魄了。
听说当年是祖父心怀不轨、意图谋反,被当时还是皇后的陛下贬谪流放,四年之后才赐死。这期间种种,无人可知,也没有任何人明白,为何这一对嫡亲的母子会走到那样的地步。她在来神都之前,曾经试图从父亲那里得到一点讯息,可父亲对此始终讳莫如深。他只是告诫自己,皇帝深恨祖父,千万别在她面前提及就好。可刚刚陛下说起祖父的样子,分明跟恨无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丫头,你看外面下雪了呢。”转头看向窗外,武曌饱经沧桑的脸容之上漾起丝丝笑纹:“瑞雪兆丰年,看来今年百姓能有个好年成了。”
跟随着她的视线一起望向外面那不知何时飘起的鹅毛大雪,桃夭在转瞬的惊喜过后却又陷入了丝丝的怅惘。以往每年下雪,几个哥哥都会陪她打雪仗堆雪人的……现在他们在家,自己却在这里,也不知道长安有没有下雪,是不是,也和神都的雪一样大……
“想家了是不是?”小女孩怔怔的神色持续得太久,不经意间就落入了武曌眼中。看着那已经隐隐有了李贤几分轮廓的形容,她心头一紧,一时之间酸涩愧悔的情绪交杂,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沙哑了起来,倒是意外地柔和了不少:“前几日朕刚收到长安的消息,雍王府一切都好,你父母兄长皆身体康健,你也无须太过牵挂。”
依然有些回不过神来,桃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在想起对面之人乃是一国之君时,小脸唰地通红一片,不由就有点不好意思:“多谢陛下宽慰,是桃夭失态了。只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还没有习惯。”
“小小年纪,也是朕难为你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武曌最终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等开了春朕就派人送你回长安,你只安心在宫中过完年就是了。”是她过于执拗了,揪着过去死死不放,又有什么意思呢?斯人已矣,风吹云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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