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定国值夜,夜深人静中,忽见张可旺领着一人,步履匆匆朝这边走来,定国连忙迎上前去,将二人拦下,拱手言道:“大哥,父帅已经睡下,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我有要事禀报,等不到明日,必须立刻见父帅!”张可旺边说着话,边使劲向定国使着眼色。
见张可旺表情古怪,定国心中起疑,借着昏暗的月光,往后瞥了一眼,只见张可旺身后那人虽然身穿西营服饰,但却把头深深地埋在一顶破旧的毡帽下,根本看不清长得是啥模样,一只手更是藏在黑暗中,似乎正用什么东西顶着张可旺后背。
定国何其机警,当即明白过来,不过他并没有声张,依旧神情自若地说道:“既然如此,大哥且在此稍候,待我进去通禀一声。”
说罢,定国转身绕到帐后,挥手悄悄召来亲兵队长王国仁,在他耳畔私语了一番,又稍等了片刻,见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这才重新走回到张可旺面前。
“大哥,父帅喊你进去。”见后面那人并没有抬头,定国迅速向张可旺使了个眼色。
张可旺心领神会,在定国的指引下,带着那人走进了其中的一座营帐,帐内黑灯瞎火没有一丝光亮,隐约间,军案之上似乎端坐着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
“父帅!”张可旺抱着拳,故意对着军案喊了一声。
听张可旺这么喊,那人认定案后之人就是张献忠,当即一把推开张可旺,从剑鞘中抽出长剑迅速向前刺了过去,只听轰的一声,支撑甲胄的木柱经不住外力撞击,轰然倒下,甲胄之中竟是空空如也,回头再找张可旺,却哪还有他的踪影。
与此同时,只听外面杀声四起,数百名扈卫高举火把,将营帐内外照得如同白昼。
“壮士,你已经被包围了,赶紧投降,饶你不死!”定国扯着嗓门朝帐内高喊道。
不料里面却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狂笑声:“哈哈哈,只怪我行事不周,着了流寇的道!未能诛杀献逆,愧对大人重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壮士!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只需放下武器,在下保证不为难于你!如何?”定国继续劝说道。
哪知等了许久,对方却没有丝毫的回应。
定国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对着王国仁挥手示意道:“王国仁,赶紧去看看!”
王国仁点了点头,当即手执钢刀,蹑手蹑脚地来到帐前,小心翼翼地用刀挑开帐帘,借着火光的映衬,只见那名刺客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国仁快步走进帐内,探了探那人的呼吸和脉搏,确认已经死透,这才返身回到定国面前禀报道:“老大,那刺客已自刎身亡。”
“什么?这就死了?”张可旺莫名其妙被人挟持,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心头正是怒火中烧,还想着待会儿好好折磨那家伙一番,谁知居然就这么自杀了,不禁恨得是咬牙切齿:“他奶奶的,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可惜了。”没想到在官军之中竟还有如荆轲一般的人物,定国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惋惜。
“我说老二啊,老子就是讨厌你这般婆婆妈妈的菩萨心肠!在乱世之中,哪来那么多仁义道德?正所谓无毒不丈夫,不论用什么手段,只有笑到最后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张可旺拍了拍定国的肩膀,也不管他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当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大,这刺客的尸体该如何处置?”待张可旺走后,王国仁上前请示道。
定国又是一声叹息,摆手言道:“既是壮士,且去找口棺材,抬到营外好生安葬了吧。”
就这么折腾了一整夜,待至天明,忽有消息传来,曹营已经攻破了北门。
原来在接受朝廷招安的那段时间里,罗汝才曾与镇守房县北门的郧阳卫指挥张三锡有过一段交情。见久久未能攻克房县,罗汝才于是派人潜入城中与其取得联络,两人很快达成了默契。
当日清晨,罗汝才率军来到北门外,派人高举旗帜大喊道:“南城陷矣!义军入城了!”
听城外义军这么一喊,守城军民不明真假,顿时惊恐起来,张三锡趁机打开城门放罗汝才进城。
游击杨道选死于巷战之中,郝鸣鸾手执一把大刀,独自一人守在通往县衙的牌坊前,数百名曹营义军转瞬即至,将其团团围住。
虽然郝鸣鸾犹如天神下凡般,接连砍翻了一百多人,但终究还是寡不敌众,力竭被俘,知县郝景春及主簿朱邦闻不愿弃城逃跑,端坐于县衙大堂之上,皆被曹营将士生擒活捉。
当张献忠带着张可旺、徐以显以及五百名亲兵策马来到南门时,城门已被曹营义军缓缓打开了。
张献忠骑在马上,轻抚着自己受伤的左腿,恨恨不已道:“鸟,真是丢人!白白折损了这么多弟兄,倒让他曹操取了头功!”
入城后,张献忠下令张榜安民,开仓放粮,很快城中就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处理完这些琐碎事务,张献忠当即马不停蹄地赶至县衙,罗汝才已在衙门前等候多时了,两人见面后一阵寒暄,随即携手步入县衙,并排坐于公堂之上。
落座后,张献忠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道:“来人!把咱们这位父母官给老子押上来!”
不消片刻功夫,知县郝景春与其子郝鸣鸾,还有仆人陈宜便被一群刀斧手五花大绑着推上了公堂。
“跪下!”身后刀斧手举着鬼头刀,齐声大吼道。
郝景春不为所动,轻蔑地望着公案后的张、罗二人,横眉怒目道:“吾一跪天,二跪地,三跪君上,四跪父母,你却是何人?”
见这三人立而不跪,张献忠当即向着刀斧手使了个眼色。
刀斧手心领神会,二话不说举起刀背,狠狠砸向三人的膝盖,尽管双膝被砸得鲜血淋漓,双腿也在剧烈的疼痛下不住颤抖,但三人却依旧紧咬牙关,巍然站立,任凭血水流淌到脚尖,也不肯屈膝分毫。
“罢了,不想跪就别跪了。”罗汝才心中起了敬佩之意,连忙下令停手,又示意刀斧手解开三人身上的绳索,继而问道,“义军所到之处,各州县皆是望风而降,汝为何不降,而敢拒敌?”
谁料郝景春竟是无惧色,厉声反驳道:“吾皇圣明,为使苍生免受刀兵之苦,赦尔等死罪,准予招安!然尔等言而无信,降而复叛,又侵吾城池,屠吾黎庶!吾宁死于刀下,何敢降耶?”
张献忠听罢不怒反笑:“你小子是读书读傻了吧,文绉绉的放得是什么狗屁?崇祯老儿若果真圣明,为何有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跟着俺老张扯旗造反?你倒是给俺老张说说!”
张献忠的一席话说得郝景春是哑口无语,罗汝才以为他改变了主意,于是再次劝降道:“郝景春,只要你答应投降,便可免死,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张献忠亦爱惜郝鸣鸾英勇,又对着郝鸣鸾劝说道:“我义军围城数日,那熊文灿却是不闻不问,见死不救,汝又何必为其白白送了性命?倒不如归顺我义军,杀贪官,除污吏,替天下百姓打出一个太平盛世,岂不快哉?”
郝鸣鸾恨朝廷任用非人,在张献忠的劝说下心有所动,不禁转头望向其父,不料郝景春却是仰着脖子,傲然屹立于公堂之上,慨然言道:“毋须考虑,忠臣不事二主,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见父亲如此决绝,郝鸣鸾当即也报定了必死的决心,两眼一闭,不再言语。
张献忠见郝景春软硬不吃,忍耐已到了极限,他猛地拍案而起,伸手指向郝景春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将这三人给老子拖下去,乱刀砍死!”
三人被刀斧手推至公堂之下,一路叫骂声不绝于耳。
刀斧手先是乱刀砍死了郝景春,其子郝鸣鸾扑倒在地,一把抱住父亲的尸体,边哭边骂,刀斧手再次手起刀落,将郝鸣鸾和陈宜二人也一并砍死。
随后,刀斧手又将主簿朱邦闻给推了上来,见到公堂台阶下郝景春父子血肉模糊的尸体,朱邦闻心中悲怆难忍,猛地挣脱开身旁的刀斧手,一头撞向立柱,瞬间脑浆迸裂而死。
其家人听闻老爷殉国,亦不愿独活,纷纷悬梁跳井而死。
定国在堂上目睹一切,感念四人忠义,回营后于是吩咐王国仁带着几名亲兵,趁着夜里悄悄潜回县衙,将其父子,与陈宜、朱邦闻一并装殓收葬。
在夺占房县后,为了扩大声势,张献忠与罗汝才派信使至均州,邀先前接受朝廷招安的惠登相、王国宁、常德安、杨友贤、王光恩五营重新举事。
五营首领在接到张、罗二人的书信后,一时无法决断,于是相约聚在一起,商议何去何从。
王国宁率先发言道:“当初咱们造反,不正是为了求得一口饱饭么?说句心里话,大伙在均州都过了一年多的安稳日子,弟兄们也大多不愿再回到之前那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还有不少人讨了媳妇,有了家室,再造反咱们图个啥?”
惠登相虽然不想再反,可也不想得罪张献忠和罗汝才,他悠悠地说道:“理是这么个理,可如今八大王与曹操来信相邀,咱们向来是同气连枝,如若拒绝,将来见面岂不是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众人议论纷纷,杨友贤转头对着王光恩说道:“何去何从,还是大哥您拿主意吧!”
见大伙将目光都转向了自己,王光恩抱拳言道:“承蒙各位兄弟看中,既然让我说,我就跟大伙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吧!做人得讲良心,自打接受招安,朝廷可曾亏待过咱们?再说了,如果反了,咱们不过是跟在八大王和曹操后面,吃些残羹剩菜,如果不反,朝廷反倒会更加看重我等。因此权衡利弊,我觉得还是不反为妥,诸位以为如何?”
听完王光恩的分析,在座诸首领皆是连连点头,但出于对张、罗二人的积威的恐惧,仍有部分人迟迟不愿表态。
见此情形,王光恩霍然起身,大声言道:“大丈夫各立门户,今献忠反,吾辈亦反,是出其裤下,吾不为也!”
在王光恩的鼓动下,其他各位首领也不再犹豫,纷纷表示了同意。紧接着五人当场咬破手指,歃血定盟,并上书熊文灿表明立场,承诺不会再重新造反。
然而他们虽然有意献忠的,但熊文灿被张献忠和罗汝才搅得是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不久惠登相等四营相继重新扯起了反旗,只有王光恩一营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