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山寨四处却是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刚刚被驱散的官军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口中高呼着要活捉张献忠。
忽然,只见官军后队一阵骚乱,却是军师徐以显在五六个亲兵的护卫下,从包围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徐以显带着伤,飞马来到张献忠面前,喘着粗气大喊道:“敬帅,西寨官军薄弱,快随我走!再迟可就走不成了!”
见张献忠没马,徐以显身后的两名亲兵当即将坐骑让给了张献忠及香莲母子。
香莲一只手抱着小溥兴,一只手撑着大春的肩膀,艰难地爬上了马背。刀剑无眼,为了保护小溥兴免受伤害,香莲又在衣服外面套上了一件大春从官军尸体上扒下的红胖袄,松开两侧勒甲绦,将小溥兴抱护在怀中。
一切准备停当,随即由定国在前面开路,张献忠、徐以显及香莲走在中间,张能奇则带着众亲兵负责断后,一行人边同官军厮杀,边向西撤退。
西寨的寨墙已被官军占领,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却是左良玉的精锐,不过好在这些人中并没有刘国能的部下,因此没人认识张献忠,只道出现在这里的,不过是被冲散的一小股西营义军残部而已,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为首的军官大大咧咧地带着几十名官军从寨墙上下来,举刀威胁众人道:“尔等流寇听着,投降者免死!如若不然,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定国听罢冷笑一声,一夹马肚,挺枪喊道:“西营八大王在此,速速受死!”
那军官陡然听到张献忠的名号,大惊失色,转身刚想逃,就被定国一枪刺死,跟随在他身后的那几十名官军见定国勇猛,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都愣在了当场。
定国抬起长枪,指向前方,又是一声大喊:“尔等还不闪开,是想做小爷枪下亡魂否?”
这几十名官军大骇,当即惊慌逃散。
身后的追兵随时会到,定国不敢恋战,当即下令大伙合力推开寨门,护着张献忠、徐以显以及香莲母子冲了出去。
见张献忠逃跑,站在寨墙上的官军,尽管依旧高呼着活捉张献忠的口号,但想到刚刚寨下发生的可怕一幕,却是一个人都不敢下寨,更别提出寨追赶了。
张献忠一行人狼狈出了山寨,刚撤到半山腰,忽然只听一阵号角声骤然响起,但见从树林中又杀出了大股官军,看架势约摸有上千人。
张献忠望着官军大旗上绣着的一个“贺”字,不禁大惊失色,朝着徐以显哀叹道:“完了老徐,是贺疯子来了!吾命休矣!”
徐以显连忙低声对张献忠说道:“敬帅,为今之计只有金蝉脱壳了!在下身边有名亲兵貌似于您,愿效死力!”
张献忠顺着徐以显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只见那名亲兵除了没有标志性的长髯,眉宇间竟的确是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敬帅,请速速与小人更换衣甲!”那名亲兵冲着张献忠一抱拳,毅然决然地说道。
“官军转瞬即到,莫再迟疑!”徐以显见张献忠还在犹豫,急得连声催促道。
张献忠回过神来,连忙跳下马,冲着那名亲兵感激地点了点头,两人于是迅速换了衣甲。为求万无一失,张献忠又挥刀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髯割去大半,交给那名亲兵,黏于下巴之上,自己则趁机混在了队伍之中。
说话间,贺人龙已然带兵冲到了眼前,只见他一勒马缰,举刀指向众人,大喝一声道:“献贼何在?速速出来受死!”
那名亲兵冲着张献忠一点头,随即翻身上马,冲着贺人龙高喊道:“贺疯子!你爷爷八大王在此!有本事尽管来拿老子!”
贺人龙瞧见此人黄面长髯,不是张献忠又是何人,不禁大喜过望,连忙大声鼓励道:“弟中们,给我冲!活捉张献忠者,赏银千两!”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说有赏银千两,所有官军顿时都红了眼,山呼海啸般地朝着假“张献忠”杀了过来,假“张献忠”见官军上当,忙带着几名死士,二话不说一夹马肚,飞快地向西逃去。
官军人人惦记着赏银,哪里顾得上其他人,皆追赶假“张献忠”去了。
见贺人龙兵马渐渐远去,张献忠大呼一声侥幸,然后又上了另一匹马,在定国等人的保护下,向东一路潜行于崖谷密林之中,最终历经千辛万苦,逃离了玛瑙山。
经此一役,王秉贞、张大经在突围时被官军杀死,潘独螯下落不明,另有曹威、白马邓天王等十六员将领阵亡,扫地王张一川等三百多人向官军投降。
张献忠的九个妻妾,除了突围逃走的两人外,其余,张氏死于乱军之中,丁氏抱着不满两周岁的的婴儿投崖自尽,另有高氏和敖氏等五人,连同张献忠的义子张惠儿一并被官军俘获。
不过虽然这回玛瑙山老营给人一锅端了,但西营的主力在九滚坪由张可旺和张文秀统领,因此并未收到什么损失。隔着大山,张可旺他们并不知道老营遇袭,直到当日傍晚时,才得到准确消息,再想要出兵救援却已经来不及了。
三日后,张献忠一行人逃至水右坝,这时,张可旺派来救援的五百人马也赶到了,加上陆续从玛瑙山溃散出来的将士,合计只剩下了一千六百人。
顾不上喘息,张献忠当即在水右坝镇上,召集诸将召开军事会议,张可旺、张文秀、白文选、冯双礼、马元利、窦名望等西营重要将领,尽数从九滚坪驻地赶来。
张献忠是逃出生天了,然而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左良玉由于未能抓住张献忠,迁怒于寨中百姓,在进入山寨后大开杀戒。除了将俘获的西营将士斩首外,左良玉又下令,把寨中青壮男子也一并屠戮干净,至于女性则不管老幼,先掳至营中凌辱一番,然后挑选出年轻貌美的留在军中,其余年龄大的,皆当做流寇一并杀死。
没多久,督师杨嗣昌就收到左良玉飞檄上报,说此战共斩贼首三千三百级。
杨嗣昌心有疑惑,当即派遣监军道赶往玛瑙山验视。谁知那监军道收了左良玉的贿赂,虽发现有的首级下颏溜光,有的首级耳垂上留有小孔,分明是妇人的头颅,但却并没有说破,当起身返回襄阳,向杨嗣昌复命去了。
谁知这才刚送走了监军道,那边刘、左两营的将士又为了争抢张献忠老营中的财物大打出手,左军吃了大亏,死伤二十余人。
左良玉得报勃然大怒,立刻就冲到了刘国能军中兴师问罪。
刘国能是义军出身,一直以来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里敢跟左良玉造次,连忙将惹事的十几名士卒推出去斩首示众,并把自己抢到的“西营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字样虎符、一颗金印、八面令旗、八支令箭、两个卜卦金钱、一根镂金缠龙棒,以及张献忠那把“天赐飞刀”尽数献给了左良玉,这才算是平息了左良玉的满腔怒火。
这日,张献忠正在水右坝与诸将商议军情,忽有斥候匆匆回营禀报:官军张应元、汪之凤两部正向水右坝靠近,另有老将张令率六千川军占据了川、楚交界处的隘口。
当是时,跟随诸将开会,来到水右坝一带的西营将士约有两万人,张献忠思忖再三,认为倘若与张应元和汪之凤交战,刚刚占据玛瑙山的左良玉和刘国能,极有可能前来增援,与其腹背受敌,倒不如力进攻张令的川军,藉此机会,彻底打开入川的通道。
拿定了主意,张献忠当即命令张可旺和张文秀领兵五千为先锋,寻找张令的川军主力决战,白文选和马元利领兵五千阻挡追击的张应元、汪之凤两路官军,而徐以显、张能奇和张定国等人,由于在玛瑙山之战中负伤未愈,皆跟随在老营中接受医治。
再说张献忠的军师潘独螯,当山寨失陷之时,见无路可逃,只得躲藏在了寨中的一片树林中,不过最终还是被官军给捕获了。
左良玉见此人是个读书人,与其他被俘获的大老粗截然不同,不敢轻易处死,于是将其连同张献忠的眷属一并押解至襄阳,交给杨嗣昌发落。
杨嗣昌听说在俘虏的流寇中居然有读书人,顿时起了兴趣,当即命人将潘独鳌押解至后院节堂之中,打算私下审问。
很快,潘独鳌就被带到了杨嗣昌面前,杨嗣昌命人为其松绑,随后又让所有人退至堂外等候,并将房门带上。随着一声轻微的关门声,整个节堂中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本督师听说你是读书人?姓甚名谁?为何从贼?一一从实招来。”杨嗣昌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杯悠悠说道。
潘独鳌自知若报出真名,姑且不说从贼,仅就当初杀人之事,便是必死无疑,念及至此,潘独鳌当即对杨嗣昌扯谎道:“学生乃是黄冈县生员刘若愚,在数月前回乡探亲途中,被那献贼掳掠至流寇营中,幸有朝廷大军玛瑙山大破贼寇,学生方才得以脱困,还请督师大人明鉴,放学生早日归家,与父母团聚!大恩大德,必将没齿难忘!”
杨嗣昌听后将信将疑,又接连问了潘独鳌几个问题,却见其昂视阔步,言谈举止间神情泰然自若,胸中似有平治天下之略。
杨嗣昌更加认定了自己的怀疑,觉得潘独鳌必不是等闲之辈,当即朝着堂外拍了拍掌,立刻就有一名军官推门而入,肃立于杨嗣昌面前。
“去,把刘若愚的行囊给本督师搜一搜!”杨嗣昌边说着话,边两眼死死地盯着潘独鳌脸上表情的变化,果不其然,潘独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手也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杨嗣昌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可却没有马上点破,只是从桌上重新端起茶杯,轻轻咂了一口。
很快,那名军官就手捧着两页写满字的文稿回到节堂中,向着杨嗣昌躬身禀报道:“督师大人,在下奉命搜他行囊,从中搜出诗文两页,请督师大人过目!”
杨嗣昌随手接过文稿,一字一句地低声诵读起来。
其中,《白土关阻雨》一律,曰:“秋风白雨声,战客听偏惊,漠漠山云合,漫漫涧水平。前筹频共划,借箸待专争,为问彼苍者,明朝可是晴?”
又有《过清禅寺》一绝,云:“三过禅林未开禅,纷纷羽檄促征鞭,劳臣岁月皆王路,历经风霜又改年。”
杨嗣昌仔细读了几遍诗词,勃然大怒道:“好你个刘若愚!身为读书人,非但不思忠君报国,却为流寇草拟飞檄,足见汝必是献逆之左膀右臂!汝白读圣贤之书,是非不分,逆天骂国,自是死有余罪!”
骂毕,杨嗣昌下令将潘独鳌与张献忠的眷属高氏、敖氏以及义子张惠儿关押进襄阳狱中,待他日擒住了张献忠,便一同开刀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