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亥时,张献忠的中军大帐内却是灯火通明,除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四名张献忠的义子外,冯双礼、白文选、马元利、王自奇、王复臣、窦名望,以及曹营白贵、黑云祥等诸将分别肃立于帅案两侧,罗汝才与军师徐以显则分坐在张献忠的左右。
张献忠捋着长髯,扫视一眼四周:“诸位,一定都在好奇,为啥老子大半夜召集大伙前来开会吧?”
马元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敬帅啊,您就快说吧,说完大伙好回去继续睡觉。”
“鸟!今夜咱们便要连夜拔营奔袭襄阳去了!你们可没有囫囵觉睡了!”张献忠嬉骂了一句。
白文选不解地问道:“敬帅啊,咱们距离襄阳不到百里了,为何如此着急?”
张献忠不禁哈哈一笑,指着徐以显道:“这你们可就得问问咱们的好军师了!”
徐以显连忙起身,向着张献忠躬身作了一揖,随即转向诸将,将定国缴获兵符和火漆文书之事,连同袭取襄阳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在听完徐以显的话后,诸将群情激昂,纷纷请缨出战,然而张献忠却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定国,颔首言道:“定国,上回袭占襄阳,就是你小子领的兵,这回文书和兵符又是由你所缴,不如还是你去一趟吧!”
“诺!”听见父帅点到自己,定国当即虎步出列,朗声答应道。
回到营中,定国立刻挑选出三百精兵,部换上官军的红胖袄,然后用刀剑故意将衣甲挑得稀烂,又派人从火头营那里要来一大盆猪血,让将士们依次将猪血涂抹遍身,伪装成猛如虎部的溃军,由靳统武率领,先行一步赶赴襄阳。
待靳统武走后,定国又让王国仁另外找来二十七名亲兵,尽数换上督师标营的服饰,自己则乔装打扮成先前俘获的中军守备刘兴秀,带上火漆文书及兵符,沿着官道,大摇大摆地向着襄阳城而来。
襄阳城共有六座城门,东面阳春门和震华门,南面文昌门,西面西成门,北面拱宸门和临汉门。杨嗣昌在襄阳时,每座城门都有一名副将司职门禁,昼夜在城门楼上当值办公,后来杨嗣昌将督师行辕搬至四川后,门禁顿时松懈下来,除文昌门由游击黎民安当值守卫外,其他五座城门皆只有千总驻守。
二月初四日,子时刚过,靳统武带着三百名西营将士率先赶到了襄阳城南的文昌门,众人聚集在护城河前,大呼城上放下吊桥。
守城官军不明所以,向他们索要令箭,西营将士按照事前靳统武的吩咐,当即一齐鼓噪起来:“我等皆是溃逃之兵,何来的令箭?”
“你等是何处的溃兵?”城上一名小旗官高举着火把,狐疑地问道。
靳统武朝着城头大喊道:“咱们原本是左总镇的兵,后被拨至猛总镇麾下!前些时日,猛总镇在开县大败,咱们弟兄被贼兵一路追过巫山,走水路方才得以逃出生天!快快放下吊桥让我等进城!”
小旗官当即接话道:“既是左总镇的兵,为何不去找左总镇归营?跑来襄阳城作甚?”
“弟兄们几天都没吃东西了,饥寒交迫,只求能进城吃上一顿饱饭!咱们都是吃粮当兵的,还请老哥通融通融!”靳统武继续喊道。
“兄弟,并非是在下为难各位,实在是上峰有严令,不许轻易开城门!”小旗官为难地说道。
靳统武于是向着城头一抱拳:“那烦请老哥跟上峰通禀一声,就说弟兄们吃了饭就走!”
小旗官不敢擅作主张,连忙去找游击黎民安,黎民安此时正在城楼下的窝铺中睡着觉,闻讯赶忙起身登上城楼,倚着城墙垛口向下望去,只见城下漆黑一片,隐约可见这几百号人虽说穿得都是官军的号衣,但却个个衣着破烂,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血污,似乎的确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黎民安担心溃军进城难以控制,因此并不打算开城,但也没有驱赶的意思,双方于是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定国带着二十七骑也来到了襄阳城下,远远望见这群乔装打扮的西营将士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城下烤着火,定国不禁扭头对着身旁的王国仁笑道:“看来老靳这是吃了个闭门羹呢!”
待大伙笑毕,定国又重新强调了一遍注意事项,这才下令部人点起火把,一齐向着吊桥驰来。
在靳统武面前,定国突然勒马停住,冲着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大声呵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溃军?督师大人已有严令,所有溃军皆往夔府接受整编,尔等为何在此?”
城头上的守城官军听到声响,皆纷纷探出脑袋,朝城下看了过来。
靳统武强忍住笑意,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身,朝着定国嚷嚷道:“鸟!你又是何人?老子今日便要在此就粮,关你屁事!”
定国举起马鞭,佯怒道:“吾乃是督师大人麾下中军守备刘兴秀!尔等咆哮上官,这是要造反么?”
说罢,定国抽出佩刀,率领二十七骑亲兵向着靳统武他们就冲杀了过去,靳统武故作惊慌地怪叫一声,当即带着这群“溃兵”一哄而散。
定国又假装追杀了一阵,这才折返回到了城下,大呼开门。
此时,李自成攻陷洛阳的消息虽然还未传到襄阳,但杨嗣昌在入川之前曾反复叮嘱兵备道张克俭和知府王承曾,除手持兵符及盖有督师关防大印紧急文书者,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城。因此黎民安对此颇为谨慎,从城墙垛口向下俯瞰,大声问道:“城下何人叩门?”
定国立马于吊桥之外,晃动着手中加盖有火漆的火急文书,朝着城上吆喝道:“城上听着,督师大人飞檄在此,速速放下吊桥!”
隔着护城河,加上夜色昏暗,黎民安看得并不真切,不过瞧下面也就是二十多个人,又有督师飞檄文书在手,他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下令将吊桥放了下来。
定国旋即带着二十七骑踏过吊桥,径直来到城门口,翻身跳下“二斗金”,将手中的火漆文书递进瓮城城洞。
城门官见是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不敢怠慢,客气地说道:“各位军爷在此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禀报!”
定国大怒道:“怎么?是怀疑我等有诈?”
城门官连忙赔笑道:“诸位莫怪,在下职责所在,不敢造次。现在乃是特殊时期,必须有黎大人允准,方才能够打开内城城门!”
“那还不快去?若是误了督师大人的要事,小心尔等的狗头!”说罢,定国忍不住一脚重重踹在一旁的城门钉上,震得覆盖在城门缝隙中的灰尘四处飘散。
“军爷莫急,黎大人就在城楼上,误不了事!”说罢,城门官连忙飞快地拿着火漆文书跑上了城楼。
黎民安接过火漆文书,借着火把的光亮翻来覆去地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让城门官在前引路,亲自赶往瓮城门洞盘查。
来到瓮城门洞,黎民安仔细打量了一眼定国,心中不禁有些狐疑,当即警惕地问道:“督师行辕的人本将都曾见过,你又是何人,怎么看着如此眼生?”
定国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丝苦笑:“卑职乃是督师大人麾下中军守备刘兴秀,因前些时日刚到行辕当差,资历最浅,故而才得了这样一个苦差事!这一路兵荒马乱,艰险难行,卑职可是好几天都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了!”
虽然定国说得真切,但黎民安却还是半信半疑,他扭头又朝着定国身后望了一眼,继续盘问道:“你们总共来了多少人?”
定国侧身让到一旁,指向身后的亲兵,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人请看,加上卑职,一共就只有二十八个人。”
黎民安点了点头,接着又向定国问起一些关于督师行辕的隐秘之事,多亏在来之前,定国早已找刘兴秀仔细询问了一番,做足了功课,因此自是对答如流。
见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破绽,黎民安这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中,板着脸对定国说道:“你且往南关寻一间客栈等候,本将即刻将公文呈至道台衙门,若有回文,即刻派人送至住所,由尔等带回。”
定国见黎民安拿着文书转身要走,连忙上前一步将其拦住,拱手言道:“大人且慢,您有所不知,此乃十万火急文书,临行前,督师大人曾反复叮嘱,务必亲自将此文书连同兵符呈缴道台大人,不可经手于他人,请大人见谅。”
“既有兵符,何不早说?你在此稍候片刻,本将这就去道台衙门通禀一声。”听说有兵符,黎民安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就在这时,忽然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嗓音:“不必这么麻烦,老夫在此。”
黎民安和定国几乎同时愣了一下,扭头看去,竟是一位年近六旬,身穿云雁补子绯红官袍的短须老者。
黎民安赶忙躬身施礼道:“道台大人,您怎么还没睡?”
定国低着头,用眼角余光悄悄瞥望了一眼,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襄阳兵备道张克俭啊,没想到居然是个老头!
张克俭挥了挥手,示意黎民安闪到一侧,然后径直走到定国跟前,正色言道:“阁部大人的飞檄传书何在?”
定国忙将火漆文书递到张克俭面前,伸手接过文书,张克俭并不急着打开,而是先仔细核对了一下督师辅臣的关防大印,然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撕开火漆印记,从信封中取出文书,借着一旁火把的光亮,草草看了一遍。
“把兵符拿来,给本官看看。”张克俭收起文书,抬起头招呼了一声定国。
定国连忙将半截兵符,毕恭毕敬地呈到张克俭面前,张克俭接过兵符,用手掂了两下,又从怀中取出另外半截兵符,两下勘合,竟是丝毫不差。
“嗯,这兵符是真的。”勘验完兵符,张克俭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见定国大气凛然,眼神中没有丝毫躲闪,心中终于不再怀疑,满脸堆笑着解释道,“诸位毋怪,大军辎重粮草皆囤于城中,本官身负督师大人重托,不敢掉以轻心啊。”
“道台大人尽忠职守,堪称我辈楷模,待卑职回去以后,定当向督师大人如实禀报。”定国向着张克俭微微一躬,恭恭敬敬地说道。
定国这番话,张克俭听得十分受用,连连称谢,随即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干啥?赶紧开门放行!”
随着内城城门隆隆打开,张克俭又对着黎民安吩咐一声道:“黎将军,且将各位差官安置于承天寺中,好酒好菜款待,不可怠慢了!”
“大人尽管放心,在下这就去办!”黎民安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当即领着定国一行二十八骑穿过瓮城,直入襄阳城中,一路往承天寺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