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兄所做,当真只有四句么?”
被江彬问,唐寅点头道:“不瞒兄弟,此诗乃唐寅昨日见到一幅古人画作‘世外桃源’,有感而发随手写下,目前确是只有四句。
然,愚兄以为,此诗意境将将铺垫,韵味远未浸淫,应是能够展开来。”
江彬笑道:“既如此,兄长何不将此诗继续做完?”
“兄弟说笑了。”
唐伯虎脸上现出不甘又无奈的表情:“吟诗作画,除了功夫、天分外,更重要的是所谓灵光一闪、妙语(笔)天成!
方才说了,此诗乃唐寅昨日看到古画有感,由心而发随手偶得,如今氛围、环境、心态完全不同,如何续得上?
若是强行为之,勉为其难,做出来的诗句怕是词不达意,和前四句的意境无法协调,必非佳作!”
江彬眨了眨眼,倒是对唐伯虎在诗词创作上的严谨求精态度,颇为欣赏。
江百户心中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将这首流传千古名作据为己有的念头,也随之打消。
对于唐寅唐伯虎,江彬曾经有过专门研究,对其为人生平,可谓相当了解。
在江彬看来,才华横溢、性格桀骜、风流倜傥...这些词汇用来形容唐伯虎,完全不过分。
比起唐寅惊才绝艳的才华,褒贬不一的风流韵事,江彬却是对几年前发生在唐伯虎身上的一桩公案更感兴趣。
江彬记得清楚,受弘治十二年(六年前)春闱考题泄露事件牵连,唐寅仕途之路忽然断绝。
屡次尝试咸鱼翻身失败后,唐伯虎自暴自弃,开始游戏人间,由着性子混日子,以至于晚年穷困潦倒,只能凭借卖画为生。
不过对于这桩明史上轰动一时的科举作弊案,江彬却是不敢轻言其中谁是谁非。
为何,因为版本太多,众说纷纭。
一种比较为大众接受的说法是,弘治十二年,唐伯虎和朋友徐经,被同侪学子欺骗,卷入科场舞弊案,坐罪入狱。
这件事轰动一时,造成多名才子被抓,十余位朝廷命官受到不同程度牵连。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在历史上的传闻多与一名叫‘都穆’的举子有关。
不同版本史书的说法,包括很多穿越小说,大都宣扬是都穆出卖徐经和唐寅,最后造成科举案发,始作俑者的徐经倒也罢了,唐伯虎绝对是受冤枉的倒霉蛋。
不过,上一世研究唐伯虎生平时,江彬经过多方考证认为,科举舞弊案情况曲折内有隐秘,个中真相和某些史书记载并不相符。
尤其,通过这件事,影射了唐寅的真正人性。
最后江彬得出的结论是,唐寅在历史上的文学成就毋庸置疑,但其为人品行却颇有争议。
或者说,至少和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有所背离。
六年前的那场科举舞弊案,真相无人知晓,包括各个版本的史书、小说,都是各有各的说法。
但有一点,江彬确信,唐寅和徐经在考前,的确有给主考之一,礼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程敏政送钱的嫌疑,从而换取对方开口指点两人作文论政的机会。
若只是写几篇文章,花钱找一个文豪老师指点,其实没什么了不起。
徐经、唐寅人傻钱多不怕花银子,程敏政喜欢提携后辈,愿意点评一二,谁也没碍着别人啥事,要说很正常。
可,嫌疑处在于,一方是主考,是春闱出题人,一方则是即将参加此次会试的考生。
秋闱之前的敏感时期,考生给主考送钱,怎么看也有问题。
最让唐寅和徐经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便是主考程敏政让他们写的那几篇命题作文,却是【拟作文字,竟与试题合】!
啥意思?
打个比方,徐、唐二人来到老师家送礼,请师尊大人出几个题目指点。
程敏政收了礼,示意唐寅、徐经:喂,两个臭小子,老夫随便说几个题目,你们练练手。
然后程夫子看似不经意,随手写了几个题目,包括:《论鱼香肉丝的营养》、《气候变暖是真是假》、《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多少》…
然后唐寅和徐经写了,并且得到程敏政点评,心满意足离去,而且徐经的嘴上还没有把门的,逮谁和谁说,只要和自己关系不错,都回家练了。
结果,到了几天后,上得会试考场,最后一道作文大题赫然便是《试分析鱼香肉丝的营养成分》。
…
甭管谁知道这件事,不认为徐、唐二人作弊才怪!
后来东窗事发,唐伯虎被朝堂掌权者厌恶,因此,前一年乡试高中头名‘解元’后,从此屡屡受挫,不但当年神童的名声早已贬斥殆尽,甚至一度锒铛入狱,饱经沧桑受尽折磨。
江彬想着这些秘闻,不觉间,忽然生出想要一探究竟,查清当年科举案真相的念头。
心中一动,江彬接了一句:“世外桃源…不错,果然是好愿景,难怪唐兄有感而发。”
不待唐伯虎说什么,话锋一转,江彬又道:“却不知,唐兄是否真有修建一座桃花庵的想法?”
江彬问出这句话,并非没话找话信口开河,而是自有目的。
史书记载,唐伯虎修建桃花庵并且写下这首流芳百世的名作《桃花庵歌》,至少是在十年之后。
那么,此时的唐伯虎,应是尚未有盖房造屋的打算,只不过因为偶然看到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画,向往晋代陶渊明《桃花源记》描写的生活状态,感慨之余,才写了这么几句。
分析清楚对方创作背景,江彬有心促成唐寅做完这首传世名作,便道:“唐兄,小弟不才,却是有些建议。”
“哦?兄弟若有高见,但说无妨,唐寅甘愿受教…嘿,若是兄弟补得妙,意境高远,这首诗便算兄弟所做好了,唐寅当拱手相让!”
唐寅为人洒脱,早已看破红尘,谐谑人间。
尤其近年来,唐伯虎饱受挫折,说话百无禁忌,做事放荡不羁,思想更是天马行空,以至性情愈发怪诞,不被大明主流文人圈子待见。
就比如,这时代书生才子互相称呼对方,大都是‘贤弟’‘兄台’之类,像唐伯虎这样,和江彬初次见面,还不知道对方叫啥,便一口一个兄弟喊着,绝对算是异类。
贤弟、兄弟,一字之差,一个专属于阳春白雪的文人骚客,一个则是下里巴人的市井小民习惯,两者完全不同。
只从一个称谓,便能看出唐伯虎已经不在乎自己书生才子的身份,看淡名利,早对混迹官场心灰意冷了。
江彬看着唐寅,尤其听到对方随口便答应将诗作相赠,心中念头转动不息,却是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