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昼荒辽阔且贫瘠的土地上,一个不成规模的人类部落。
他醒来时,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又回想起了什么。像是仍然陷在最舒适的沉睡之中,但又能清晰感受到身边万物的存在。
他睁不开眼睛,被梦魇环而抱之在耳边呓语。牵引他在梦醒边际游离的,是鼻间弥漫的馨香气味。
是神龛上的幽潭香吧。
幽潭香?
他的思想中出现这个名词以后,脑海中便随之勾勒出了一副插着三柱香的精致香炉景象。
而随着思想的活跃,他的精神状态也逐渐从混沌中复苏。
脑海中勾勒出的精致香炉,也开始向边缘扩散出新的背景——放置着香炉的是方方正正棱角整齐的神龛箱阁,红木神龛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男一女栩栩如生的肖像画。
“不要让他受了风寒,记得喂他按时服药。”
沉稳的男人声音瞬间让脑海中如画的景象支离破碎,他的注意力很是涣散,并不能集中。于是画卷被揉碎的同时,无数的问题和答案在他的心中交织缠绕在一起,像被猫玩弄过的线团。
......
猫,那是什么?
一只娇小生物的漂亮模样刚在记忆中浮现,就被另一只大腹便便的浑圆生物占据。这是同一种生物吗?虽然同样是深黄偏红的颜色,但思绪混淆错乱的他,一时间并不敢断定。
话说回来,深黄偏红,那不就是橘色吗?
“先生,那我的弟弟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不属于自身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一次传入他耳中的是悦耳的女声。
真是温柔且稚嫩的声音啊,他想。像是雪山流淌下来的湖水,清澈宁静没有一丝杂质。只是没有了往日的活力。
往日?
“该做的我都做了,至于他什么时候醒来,我也说不清楚。有可能会很快就会苏醒,但再也醒不过来的极端例子也不是不存在。”男人继续沉稳地回答,像是干巴巴的棒读课文。至于听了以后女孩会有何感想,男人大概并不关心。
这让无限倾近于现实边缘的他不禁想要握住拳头,跑到玄关处一拳砸在这个男人脸上。
可下一秒,他又觉得那男人陈述事实般的口吻很是熟悉,他好像曾见过许多这样说话的人,而在这其中也一定是包括自己的。
他并不想去干预别人的喜怒哀乐。仿佛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是觉得吵闹。
“他已经睡三天了......”女孩声若蚊蝇地呢喃道,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听得见她的自言自语,但不知为何此刻的知觉异常灵敏,便不免觉得这声音近在耳边,也不免感受到了声音中有如潮水却又细润无声的憔悴与悲伤。
没有过多久,女孩深呼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极力与往常无异,但她口腔中充满了唾液,甚至不能正常的呼吸,只能吐字不清地道:“有劳白医师辛苦了,请您慢走。”
他听见关门的声音,显然男人也没有再说些什么。
于是他获得了暂时的安宁,心中所念如隽秀壮丽的万里山河,在交替重复的日月星辰下,演变为荒芜人烟的干涸大漠。有的东西离去了,有的东西又在归来,最后所有的走马观花都沉入了水下,他的脑海内什么都不剩下,除了一个久久萦绕不去的问题以外,再没有其他念想。
我......
是谁?
虽然虚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自己好像抖个机灵就能睁开眼,但似乎缺少了一把钥匙,来打开伫立在新生之路前的门扉。
他坐在隔断了世界的巨门下,身下是一望无际的水平面,只能呆望着眼前空白的天地。
“无华大人,您已经五天没有休息过了。”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响起,“您的身体早就吃不消了,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融无华摇头,一双没有色彩的眸子看着守候在身边的老妪低声道:“不染也许很快就醒了。”
老妪便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守候在门边,默然看着融无华拖着瘦弱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向长廊深处的房间。
自从一年前融氏夫妇失踪以后,融氏祀观就一直被浓郁的灰色所笼罩。
融无华作为家中的长女,打小被教导从祖上传承下来的本领,在这一年中接任过融氏夫妇的职责,为了让融氏祀观能够一如旧时那样庇佑这方寸之地,为了让传承了不知何几的融氏祀观,不至于在这方寸之地瞬间消弭,雏鸟必须张开她羸弱的翅膀。
融无华履行着她所应尽之事,最初的她所能做的,仅仅是比传授给自己本领的父母更加付出。但很快,她便比她的父母更加出色,完完全全的成为了融氏祀观的主人。
融氏犹在,不容侵犯。
当人们回过神来时,他们就只能看到那瘦弱皮囊下的小小骨架,支起了一对遮天蔽日的翅膀。
直到几天前,从村子外传回了融氏夫妇死亡的消息,那让人窒息的悲痛是迁徙中的候鸟最恐惧的风暴,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振翅而起搅乱九天,让那风暴烟消云散。
毕竟自从父母失踪以后,对于这个结果,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融氏祀观不会因此而倒,只要她还在这里,就会一直用她闭拢的翅膀为融氏的传承遮风避雨。
直到她六岁弟弟融不染消失的那一刻起,那似乎已经庇护一切的翅膀撕裂出了一条缝隙。
村子中的人们第一时间就近搜索,也只能就近搜索,再往远处就太危险了。这自然没有追上一无所知,只知道往前走的愣头娃娃。可小孩子能走多远,如果大人们都追不上一个小娃娃,那又显得不太自然,于是稍一思索,深深知晓这片土地规则的大人们,所考虑的事情便不言而喻。
大人们双手空空归来时,融无华没有听清他们在耳边说了什么。
她知道,那对于自己来说一定不是有意义的话语。
就这样吧。
那早就伤痕累累的翅膀又多出几个窟窿,像一张肆意燃起火焰的纸,从此翅膀下守护的东西便要任由风吹雨打——
可还有什么是需要她守护的呢?
透过凋零燃尽的翅膀,看不到融氏光鲜亮丽的传承,看不到存在不知多久的融氏祀观,那里空无一物。
所有的一切都归于零点,名为融氏祀观的这一隅已不再是她整个世界。
就在融无华将要离开融氏祀观时,消失了三天三夜的融不染,被村民发现昏迷在村子外不远处的小林子中。
虽然没有人知道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遇见了多少不寻常的事情,但最终村民们也只能将他的平安,归功于融氏祖辈们多年以来积下的德。
看到融不染平安归来的她还没有来得及放下行李,就被镇里医术最高的白医师告知,融不染此时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
“他睡得很沉,用了很多种叫醒他的方式,但他对外界的刺激并没有反应。虽然身体算不上健康,但也不至于会虚弱到不省人事。”
“体温很正常,呼吸也很匀称,明天我再来看看吧。”
“你先试着用这些方法尝试唤醒他......”
自融不染归来后,所有与之挂边的事情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白医师,他说的话融无华一个字都不会记错。可白医师说的所有方法她都尝试过了,融不染却并没有醒来。
“还睡着吗?我猜也是这样,毕竟一个人在昼荒里活了三天,能完整回来就已经是奇迹了。今天喂他吃点药吧,这是能养神的药。”
其实这是融无华十二年来第一次喂自己的弟弟喝药。以前父亲母亲还在的时候,融不染生病都是由他们照料,而在他们失踪以后的这一年间,融不染就不曾生病过。
真奇怪,明明这一年里喂村民们喝药的次数都记不清了,但喂自己弟弟喝药竟然是这么难的事情?
融无华吹温勺中的汤药,扶起融不染的后脑让汤药能顺滑地流进他的胃中。她握勺的手僵硬的不行,扶着融不染后脑的手仿佛捧着一掌细沙,生怕随时都会从指间滑落而不断颤抖。她在害怕,融不染出走时还不曾感受得那么真切的心情,现在都一并席卷而来。
如果他真的一睡......
她没敢再想。
“第三天了吗?第六天倒也说不定。仍然没有生病的迹象,体表和内脏也没有受伤的地方,最大的可能就是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才会如此,也许是这一年以来失去父母对自己的压抑,在听到父母死讯时终于爆发,也许是在出走的这几天见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东西,又或许两者皆有,不管是哪种都情有可原。不过如果是见到了什么东西,你觉得在这昼荒当中,他还能回得来吗?”
融无华在长廊尽头停了下来驻足于门外。
几天前,当融氏夫妇去世的消息传回村子时,她便央求每一位村民对此保密,但不知为何融不染还是得悉了此事。
他并不是不知道离开村子后,一个人在昼荒生存到底有多危险,那是每个孩子都会在童谣中传唱的内容。可即使是这样,融不染仍然没有丝毫犹疑地离开了村子,若不是他悄然离开的过程被其他孩子发现,可能村民们出动寻找的时间还要更晚些。
他像是急着印证什么。或许,他是想要印证一个谎言?
“我记得这孩子生下来以后,直到一年前还都和其他孩子一样,该哭就哭的。”
融无华忽然想起白医师的话。
是啊,她也记得。
直到一年前,她们的家还像其他人一样圆满,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像路标一样指引着姐弟两人怎样去爱别人,又怎样去回报别人的爱。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从一年前,她就再也没看过融不染流过眼泪,同样的,那比寒冬中的薪火还要温暖的笑容也一并消失在他的脸上。
在昼荒失踪,其实就已与死亡无异,所以就算是亲人,就算只是无迹可寻,也要在心底默认为天人永隔。但想到义无反顾离开村子的融不染,想到这一年里他一直维持的坚毅面脸庞。
此刻,融无华双手合十,双眼紧闭。
不管是不是谎言,父亲,母亲,我想去相信你们真的仍在某个地方思念着我们,求求你们为我们祈福,求求你们不要让不染也离开我——
融无华低着头,终于是再也忍不住,大颗的眼泪滴涌而出。
空白的天地间,巨大的门扉下,融不染抬起头,看见有雨滴簌簌落下。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身,看见拉开门的女孩顶着通红的双眼与他相视。
“......”融无华小嘴微张,然后闭合。
然后又微张,又再次闭合。
她想说些什么呢?
虽然心中萦绕不去的那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
虽然也不知道眼前的女生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但融不染知道,有人一直在等他醒来。
(https://www.yqwxw.cc/html/139/139795/509049434.html)
www.yqwxw.cc。m.yqw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