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不染面无表情地走到近前,虽然过去一年里都由融无华作为庆禊的关键,但只要不影响庆禊的进行,那这个关键换成谁其实都不重要。看到那身纯白的衣裳,村民们就知道今天也会如过去一样,是个值得欢庆的好日子。
融不染将这些人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他面不改色的对站在最靠前居中位置的壮硕中年说道:“丁伯伯,我们可以走了。”
村子里的老大名为丁奎,虽然现在满脸粗犷的胡渣尽显中年的彪悍,但在他还是个年轻的奶油小生时,也是实打实的在村子大比中站到了最后才赢得了这个村长之位。且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当中,只要身子够硬能带领村民打回丰盛猎物,甭管黑的白的,都能让他人心服口服。历代皆是这种以武为先的制度,传承到这一代自然也没什么人不认同。
若是换在民风淳朴的前世,那个三人便能成虎的社会,这样一个有上百号人口的村子,恨不得要有二百个党支部。所以村子里这种能持续如此之久的规则,在融不染看来也是颇为神奇,毕竟与其类似的禅让制,在华夏文明刚开始时,就消弭在历史长河当中。
对此,融不染也很快释然,他暂时也没有用前世见识去管今世不同的官威。
丁奎虽然面带笑容,但也是知道融不染是昏迷中回到村子的,因此说话间带上了几分关心:“小不染,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来,要是感觉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那还是叫你姐姐来吧。”
丁奎似乎并不知道融不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而融无华这些天来也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想到那此时正熟睡的女孩,融不染发出稚嫩的声音道:“我一个人离开村子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所以我也希望能为大家做些什么,关于庆禊该怎么做,父亲母亲也早就教会于我了。”
丁奎看融不染状态的确不像个病人,认真诚恳的神情语气也不像是开玩笑,于是也不再提起融无华,点头说道:“你能够胜任自然更好,那我们便走吧,今天比往常晚了一些,想来那位大人也不会介意,晚上还要赶回来参加庆典呢。”
丁奎转动他健壮的身子,多年的村长经验让他身上也有自然的首领风范,聚集起的人群自觉靠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融不染身上。融不染知道他们都是在为自己让路,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除了迎接美好时的喜意外,他更是感受到了一种接近于狂热的憧憬与虔诚。
就连给自己引路的丁奎,此时也是渐驼起他那高大的身子,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融不染跟在他的身后穿梭在人群中,村子虽然并不算大,矗立着的房屋也是不规不矩,但在于没有其他的障碍物,所以道路也算是通衢敞亮。虽然不能把所有屋子的样貌收纳眼中,但加上本就存在脑中的记忆,融不染也算是把每一户人家住的都是谁,与两侧的人群对号的差不多了。
他认识村中的每一个人,父母失踪前,他经常会在村子里跑闹,村里的大人小孩也都愿意陪他玩耍。在他的记忆里,村民们淳朴憨厚。融氏夫妇相对于其他村民来说身子并不算好,于是像打猎耕种编织什么的活,都不用他们参与。而分到的猎物啊,果实啊却往往会比其他人家多一些。
以前的融不染一直觉得他们大概就是这世界上最质朴的人。
而正是这些最质朴的人们脸上的笑容,此刻让融不染觉得无比冷漠。相对于那个曾经可能这辈子都出不了这一隅之地的融不染来说,现在他的见识可要比昏迷前的他博览太多,乃至于整个村子都应该没人比他更见多识广。因此他很快就漠然了这诡异的气氛,他拥有一种超然的心态,很快就将略有压抑的情绪重归于平静。
而他之所以会这么关注村民的表情,也是因为融不染发现他们的呼吸与自己乃是同源。
原道呼吸法。
这是一种全村人都要修炼的呼吸法?
融不染没有看到哪个大人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孩童,站在屋外最小的也是能够正常站立行走的孩提。
看来不是因为我有病啊。
之前他还有想过自己可能有类似于哮喘一类的呼吸病,现在看来果然是因为空气稀薄的原因。
他抬起头,朝着苍茫的天空望去,浩瀚无际的苍穹与前世一样让人身感渺小。但找不到是哪里的光源也或许是没有光源,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昏沉的白色。
想来即使是有人祈祷,天空也不会放晴了吧......
就在融不染回忆起一部前世看过的电影时,他与丁奎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村子,身后拥簇的人群也早已停下了脚步。
融不染回过头,看见远处房屋前,一个又一个跪伏在地上的身影。
起点和终点似乎在村子的两极,将村民们夹杂守护在中间,只是终点像是要比起点离村子更远。
出了村子大约有几公里的路途,路上多是破败的枯树,萧瑟的景象蔓延无边找不到生机,直到融不染听见哗哗的水声。他们顺着声音的方向走,果不其然看见一条水势湍急的河流。人类部落想要获得安逸稳定的发展就必须倚水而居,这多少给了融不染一点心理慰藉。
河中怪石耸立,屡屡腾击起白色的浪花。
虽然水边住民一定是懂水的,但看丁奎并没有渡河到对岸的意思,倒省去了湿身的麻烦。主要是水流这么急,融不染觉得自己现在这瘦胳膊瘦腿的,下去了就是果断祭天。
虽然现在好像也是去祭天的......
融不染一直按捺自己不去思考有关庆禊的事情。
这是他初次参与庆禊,如果不是丁奎带路融不染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走。
事实上,六岁的融不染在这次昏迷之前,也确实不知道在这每隔段时间就举行一次的庆禊中,融氏祀观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直到融不染脑中多了有关前世的记忆,当泛婆婆提及起庆禊时,结合村民们平日里的种种表现,醒来后的他瞬间就明白融家因为什么,而在村子里地位“超然”。
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庆禊在穿越以后的融不染看来,其实就类似于前世古时,人们愚智未开的对天祭祀。
而相对于那些民俗中虚构出的山神水神等,融氏祀观却侍奉着真正守护村子的神灵,他们是能通过“作法”祈求换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巫师,是神灵的代言人。
多么高尚的工作。
如果融不染没有回忆起每次庆禊结束后,父母那黯然的神色,没有回忆起一年前,由融无华承担起家主职责后,在庆禊结束的几天内卧床不起,他多半会这么想吧。
现在想来,或许他们一家人扮演的不是巫师——
而是祭品吧。
走在前面的丁奎颤颤巍巍地停下脚步,他没有如同融不染预想的那般顺着河流往两侧走,而是站在河边,敦实的体重令双脚快要陷入到湿润的泥土中。
不往前走,眼前也没有人工修建的桥梁,莫非真的要直接跳到水里祭天?
融不染思考着怎么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合格祭品时,就看见丁奎健壮的身体匍匐在地上,他的额头亲吻着冰冷的泥土,他在发抖,但包裹身躯的温暖兽皮上,蓬松的绒毛都齐齐的塌在一起,融不染感受到有风吹拂起发丝,逗得自己耳朵痒,那风却吹不起兽皮上的绒毛,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爪子,握住了地上这个可怜男人。
丁奎身体抖得像是要哭出来,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融不染觉得那上面一定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他是最虔诚的信徒,一方面对神灵极其敬畏,一方面又为能得到神灵眷顾而深感幸福。
大风顺着融不染肥大的袖口灌进到宽松的巫服中,这是融氏祀观祖传的衣服,此时没有带给他一点温暖。他全身发寒,不单单是因为残秋的凉意。
他突然感觉自己距离神灵只有咫尺。
这世间真的有神灵吗?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神?
为什么有神灵庇佑,这个村子依旧像原始社会一般?
太多的问题这时密密麻麻的侵蚀他的内心。
“聆听万物的智慧之角,洞悉寰宇的圣者之眸,雷电追随您的步伐,水墨为您长驱直入,您是太古灾厄的战鼓。请在您忠实的仆民前展现您的神迹。”丁奎突然低声吟诵着咒文般的话语。
有点耳熟,融不染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从父母那里听过这段话,好像也是祭祀的一部分。
也许是丁奎看自己毫无经验,所以他才想着帮自己示范一下?
以前的融不染并不明白这段话语意义何在,可现在他忽然有点懂了,这是在描述,描述守护他们的神灵有何特点,通过这样的祷语,能够让他们与神灵联结在一起。
融不染回忆起前世搞研究时看过的一本小说,意识到这样的祷语与书上的描写何其相似。
他心中的触动顿时难以平息,不是因为就要见到神灵了,而是现在眼前要履行的职责,与前世在某种意义上有所重合,如灵光一闪般唤醒了他心中沉睡的记忆。
他在这种环境下,回想起了前世自己的工作。
他又随即想起了另一本小说,也低语道:“聆听万物的智慧之角,洞悉寰宇的圣者之眸,雷电追随您的步伐,水墨为您长驱直入,您是太古灾厄的战鼓。请展示您的神迹......神来!”
轰隆隆。
不知内心是喜悦还是激情彭拜的融不染呼吸一窒,耳边响起的声音令他差点维持不了原道呼吸法。
轰隆隆,轰隆隆。
河流中回荡起的雷鸣之声振聋发聩,也许这是神灵的心跳?
融不染不清楚,但他知道神灵回应了他们的祈祷。
紧接着,他看见河流翻腾,卷起白色泡沫的瞬间,无数浪花中有一条缝隙衍化出来,这条缝隙向两侧拉宽,最后呈现出的景象就像用刀切了豆腐块一样,两侧河流依旧翻腾,但中间却是一分为二,多出了没有水的颇深大峡谷。
峡谷中怪石林立,这些原本在河流中的高耸怪石此时如同盘旋向下的阶梯,一块比一块矮一点。
这就是神迹?
融不染倒没有腹诽,只是觉得这神迹是否有点简单。而对于河边的两人来说,这的确不是人力能及之事。
丁奎依旧跪在那里,他不再发出一言,并且内心在忏悔。
雷轰声停了下来,虽然还有水浪声夹杂着呜呜哀鸣的风声,但融不染还是觉得四周安静的可怕。
他摸了摸随风飘散的乌黑长发,想随便找个细绳把它扎起来。他想起以前为了工作,也留过这种比少女还青春活力的长发,所以也知道这种长发打理起来要多麻烦。他大概有一周没有收拾头发了,摸起来倒是不觉得油腻。
再次想起工作,融不染算是缓了口气,呼吸越发悠长自然,如果把庆禊当成工作,那现在甲方与乙方岂不是天作之合般美好?
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自有天意,不需旁人多言,遵从着内心的指示与神灵的指引,他便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融不染踩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浅浅的脚印,他小步从丁奎身边走过,没有理会这个身心升华的男人。
就如泛婆婆最后所说的那样,接下来的路就要他一个人走了。
融不染小心翼翼踩在离开岸边的第一块高石上,没想到脚下一滑,石头上面满是细腻的水痕。他连忙稳住下盘,后脚也跟上,一口气在石头上站稳。
脚踏实地的感觉不仅没能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本缓和下来的精神再度紧绷起来。
脚下这水间的峡谷往下瞅去昏暗且深邃,一眼望不到底。好在石头表面虽然嶙峋不平,但胜在面积够大,不至于因为脚下一个踉跄就生得险象。不过万一真的坠落下去,也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就是了。
大部分人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时都是不胜高处的,站得高会害怕是人之常情。融不染万分谨慎起来,在拿捏不稳的情况下绝不轻举妄动,他在往矮半分的相邻怪石上迈步时,已经做好了一踩空就拼命往两侧水壁中跳的准备。但略一思考,就觉得水流如此湍急,大抵也是要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种种凄惨的死状浮现脑中以后,最后留下来的,却是一个小女孩身体蜷缩蹲在怪石上,埋着头肩膀一颤颤地哽咽,最后却仍然站起身,向着下一块石头迈步的画面。
“......”
原本还像铁块般沉重的双脚这时轻快了起来,虽然不能像羽毛般自由自在,但已然像抹了蜜一样,融不染宛如行走前世的楼梯,一脚刚落在石头上,另一只脚就向下一块迈去,连蹦带跳的往谷底奔去。这条河流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迎着越来越重的潮湿气息,他来到了水谷的最底层,两侧反物理的水壁依然平整,不过在这里,融不染总算见到了活物。
因为这部分空间的河水被伟力分开,数条他叫不上名字的活鱼在地上挣扎打滚。
在这种深渊中,还能看到其他生命吗?
或许是觉得同病相怜吧,融不染蹲在地上,吃力地抱起大鱼一条又一条送回到水壁当中。
他的巫服被打湿,沾满水的双手在颤抖,无论是他还是那些鱼儿都用力过猛了啊。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
融不染自嘲着。
和那位神灵相比也太过渺茫了吧。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转头看向面前处于水底的巨大洞穴。从这宛如前往异域的通道里,他感受到了极为浓烈的生命气息,像有一只黑暗中的睛在注视自己。
他抬起头,视线被盘旋林立的怪石所遮挡,天空被四分五裂成数个渺小的白斑块,能透射进来的光只有一小部分。
而眼前的洞穴更是连光都穿不过去,像是用一块黑布作为门帘。
见多识广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用处,他情感中不免裹挟上了与世隔绝的孤独。
距离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吗?
融不染面色平静的感叹着,他很想给自己充裕的时间对此客观评价一下,但身子已经先行冲进了洞穴,连同他的思想一同被黑暗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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