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吟和柯瑶将李老夫人送回了家,又返回秦王府。两家人聚在碧筠阁正堂,听宋瑄讲述他们此次北上白城的经历。
“对了,姐姐和阿雨哥哥呢?”柳妙璎原先以为刘喜雨和蓝清先回家休息了,但这会儿没见到他们,便发觉出了一丝不寻常。
“他们没有回燕京,离开白城后,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宋瑄答道。
见柳妙璎满脸担忧,宋瑄补充道:“你别担心,他们都很好,蓝清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团聚了。”
柳妙璎转忧为喜,说道:“太好了!姐姐一直都喜欢孩子,如今有自己的孩子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他们不能回京,是不是因为那位?”柯瑶看了看皇宫的方向,问道。
宋瑄点点头道:“没错,圣上向金龙卫传达的密令,一旦进入地宫寻得前朝宝藏,就立即诛杀蓝清和她的孩子。圣上不允许前朝皇室有血脉存活,认为那样会一直让潜藏在民间的前朝遗臣怀有希望,从而危害大祁江山。”
柳妙璎怒道:“姐姐从未做过危害大祁江山之事,凭什么因为她的出身就要杀她!”
“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宋瑄叹道。
“所以,他们往后只能隐姓埋名、四处逃窜?”柯瑶又问。
宋瑄正色道:“圣上在位一天,他们就只能躲藏一天。等到改天换日了,他们或许可以不用再东躲西藏。”
“等等,圣上不是已经薨了吗?”柳妙璎疑惑地问道。
宋瑄解释道:“并未,他好着呢。死的那个,只是他的一个替身而已。”
“那燕王府呢?”
“燕王一家早已被圣上秘密送往他处,死在燕王府大火中的,是一群死囚。”
柳妙璎和柯瑶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呆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所谓的太子逼宫篡位,整个就是圣上和所有朝廷重臣配合太子演的一出闹剧而已。”宋瑄叹了口气,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糊涂了。”柳妙璎挠了挠头,问道。
“早在数年前,圣上就发现他服用的丹药有问题,细查之下便发现是太子买通了道士在丹药中做了手脚,意图让他长期服食含慢性毒药的所谓仙丹。从那时起,圣上就开始排布一场大戏,一场让太子万劫不复的大戏。”
“刚巧蓝清被劫,我带了大批人手出京,圣上便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太子行动。太子的幕僚中本就有圣上的眼线,太子在其鼓动下果然开始逼宫。”
“所以,圣上薨逝是假,燕王府被屠是假,婉嫔自缢是假,朝臣归顺是假,太子逼宫成功更是如幻象一般,只是个天大的笑话。”宋瑄缓缓说道。
“圣上这是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啊。”柳妙璎感慨道。
“王爷的死讯,也是圣上故意让人传给太子的?目的就是让他放心逼宫?”柯瑶问道。
“没错,白城的地宫的确诡异,我们折损了不少人手,主墓室也的确发生了坍塌,落下的巨石砸死了不少人,但我们后撤得及时,并没有被掩埋在废墟之中。”宋瑄答道。
李风吟补充道:“主墓室其实是因为白老一行进入后触碰了某个不该触碰之物才坍塌的,当时境况更糟糕的是白老和蓝姑娘他们,我们这些还未来得及进入主墓室的,反而没那么危险。”
听到蓝清遇险,柳妙璎的心又提了起来,追问道:“当时姐姐怎么样了?她不是才生产不久么,怎么会同白老先生他们一起进了主墓室?”
“主墓室有一道玄铁门,任何武器都无用,只能将前朝皇室嫡系之人的血挤入一个凹槽内,那玄铁门才会开启。他们要打开玄铁门,必须要带着蓝清。”宋瑄说道。
李风吟接着说:“蓝姑娘当时有些虚弱,但并无大碍,我们寻过去之后就将她带离了地宫。”
“那个主墓室里,确实藏有前朝宝藏吗?”柳妙璎好奇问道。
“是,也不是。主墓室比我们想象得要简朴得多,只有一具石棺和为数不多的陪葬品。所谓的宝藏,就是那些陪葬品。它们大部分是记载着兵器打造、麦苗培育增产、纺织技艺等知识、技能的书籍,只有少数的前朝钱币。
“如今那些钱币早就不值钱了,就是前朝皇室自以为精妙的技艺,大部分都已在本朝盛行多时。民间多得是有智慧的大能人,早已在多年的实践中发现、总结了那些技艺。”宋瑄带着几分唏嘘说道。
“这就是说,白老先生那些人以及圣上孜孜以求的所谓前朝秘宝,其实是一堆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柳妙璎不敢置信道。
“要说完全无价值也不尽然,至少可以用以研究前朝历史,算是宝贵的史料。书籍中的有些本朝没有的技法、经验等,也可借鉴一二。”宋瑄说道。
“可能修建地宫的那位认为,主墓室里的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能帮助子孙后代东山再起的宝物吧。”李风吟叹道。
“那白老先生他们……”柳妙璎问道。
“看到自己一辈子倾尽全力寻找的竟是那些,白老头疯了,而后趁人不备服毒自尽了。”宋瑄轻声叹了口气,答道。
众人沉默了许久,而后柳妙璎问道:“宫里的局面稳住了么?”
宋瑄答道:“岳父大人和京畿大营的罗统领已经解决了叛军,内宫又有圣上和几位阁老坐镇,应该早已稳住了。”
旻德帝之所以让太子自投罗网,除了想要将太子彻底打落尘埃,还想借机收拾推波助澜的世家。此次跟随太子逼宫的,大部分是世家豢养的私军,少部分是世家子弟掌控的地方军。
早在数月前,旻德帝就秘密传旨给忠国公柳逸辰,令其集结散落各地的金龙卫和他代旻德帝掌管的其他暗卫、影卫等,潜入燕京待命。
事发后,柳逸辰立即与京畿大营的统领罗先联系上,共同奉旨剿灭叛军。
“崔四哥、怡姐姐一家还有小云一家可还好?”柳妙璎又问。
“他们早在事发前就已经悄悄离京了,你放心,他们都好着呢。”
宋瑄、柳妙璎、李风吟等在碧筠阁正堂里谈论这些时日的种种时,宫中的乾元殿里,则上演了一场父子间的对峙和谈话。
太子晨起后,心血来潮想要试穿龙袍,于是他的心腹内侍便令人将司制局赶制的龙袍送至承明殿。太子兴致勃勃地在宫女们的服侍下穿好簇新的龙袍,在铜镜前欣赏时,发现了不对劲之处:龙袍上的龙少了一条!
按照惯例,帝王的龙袍上都绣有九条金龙,胸前、背后各一,左右两肩各一,前后膝盖处各二,还有一条绣衣襟里。《易·乾》有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因此“九五”之数与帝王之尊相应。
又因九是奇数,很难在布局上做到均衡对称,于是,需要将一龙绣在里襟。这样一来,龙袍的实际龙纹不少于九条,而且在正面或背面看又都是五条,正好与九五之数吻合。
太子身上的龙袍,少的那条龙还不是衣襟里的,而是右肩上的那条,因而十分明显。
仔细摩挲了一下身上的龙袍,太子发现做工也不对。龙袍都是用的缂丝工艺,因缂丝工艺极其复杂,被称为“连经断纬”,但做出来的效果比普通刺绣要好得多,显得尊贵耀眼。
太子身上穿的龙袍,只是普通的刺绣而已,根本不是用的缂丝工艺。就是旻德帝日常所穿的常服,也比他这身奢华大气得多。
太子气得跳脚,指着心腹内侍的鼻子骂道:“安怀德你个狗奴才,怎么办事的!就这样的破袍子,竟也敢拿来糊弄朕!当朕是瞎子吗?”
安怀德和室内所有宫女、内侍都惶恐地跪下请罪,安怀德一边磕头一边连连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是去找司制!”
安怀德刚出了承明殿,还没找到司制,就有小内侍匆匆跑来寻他,禀报道:“公公,不好啦,乾元殿那边闹鬼!”
“大白天的,闹什么鬼!胡说八道,你是不想活了吧?”安怀德踢了小内侍一脚,斥责道。
被踹倒的小内侍慌忙爬起来,急切地说道:“奴才不敢乱说,是真的闹鬼了!好些人都看到了先帝!大伙儿都在传……传先帝死不瞑目,回来索命了!”
听了这话,安怀德吓了一跳。他身为太子的心腹,自然知晓旻德帝是如何驾崩的。他不敢耽搁,立即前往乾元殿,亲自前去查看。
半个时辰后,面色惨白的安怀德跌跌撞撞跑到承明殿,对太子禀道:“您快去乾元殿瞧瞧吧,真有先帝的身影!”
“不可能!朕亲眼看着他咽了气,还仔细检查过尸身,绝对是死透了。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朕倒是要去瞧瞧,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太子咬牙切齿说着,背着手大步往乾元殿走去,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安怀德。
太子骂骂咧咧踏入了乾元殿,他身后的殿门很快“砰”的一声关上。他有些害怕,虚张声势地大声吼道:“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乾元殿里一个人都没有,连原本跟着他的安怀德都不知为何没有跟着他进殿。太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壮着胆子往前走,走到内殿里,猛然发现内殿的上首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他曾经敬爱、钦佩后来又恐惧、厌恶之人,他这一生所有的不堪和阴影,都是那人给予的。
“你是不是在想,朕到底是人还是鬼?”悠然而坐的旻德帝开口问道。
太子听到旻德帝声音的一刻,就知道自己这次所谓的逼宫,不过同数年前宫宴中的刺杀一般,拙劣得令人发笑。他自以为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实则处处是漏洞,他就是一个可笑的戏子而已。
苦笑一声后,太子昂着头,直直看向旻德帝,问道:“您看着我上蹿下跳,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朕只觉得可悲。”旻德帝淡淡答道。
“呵,我这一生,的确可悲!您看我百般不顺眼,为何不早早废了我,也好让我彻底死心?何必钝刀子割肉,让我时时难受、日日痛苦呢?!”太子高声质问。
“朕给过你无数次机会,是你自己没有把握住,如今却反倒来责怪朕?你瞧瞧你这怂包样儿,哪儿有一点储君风范!你说得对,朕早该废了你才是!”旻德帝不留情面地呵斥道。
太子双目喷火,拔下头上的金簪,将其握在手中,直直向旻德帝冲过去,想要用金簪行刺。刚跑了几步,他就被暗处的金龙卫打趴在地,狼狈不堪。
趴在地上的太子抬起头,双目中满是仇恨,死死瞪着旻德帝,诅咒道:“虎毒不食子,你不配为人父!你会不得好死的!”
见旻德帝丝毫不为所动,太子阴沉地笑着,叫嚷道:“你以为我只是在丹药中做了手脚吗?我当然知道你贪生怕死得很,一定会找不下五人试药,还会找人验毒,所以我还让人在你最喜欢摩挲的龙椅扶手上抹了毒药,你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哈。”
上首的旻德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向太子的目光,冷漠中带着几分怜悯,就像狮子在看垂死挣扎的羚羊。
太子被旻德帝的从容镇定激怒了,他怒吼道:“你就是个疯子!你就是个冷血无情、残忍恶毒的大疯子!”
旻德帝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挥了挥手,仍在滔滔不绝怒骂的太子便被金龙卫像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这一年的冬尤其冷冽,比往年要寒冷得多。稳坐东宫多年的太子被下诏废除,太子及东宫女眷都被圈禁在一处废弃的宫苑里。
废太子在一个雨夜摔破了瓷碗,用尖利的瓷片自刎,废太子妃魏氏先毒死了侧妃、庶妃、孺人、侍妾等,而后饮鸩而亡。太子膝下的女儿们没有被问罪,只是被贬为庶人,而后被打发去守皇陵了。
婉嫔被贬为婉贵人,燕王倒是没有受影响,仍是尊贵的亲王。
与太子逼宫一事有牵连的所有世家都被问了罪,要么满门抄斩,一个不留,要么男丁发配不毛之地,女眷归入贱籍。午门的人头堆积成了山,鲜血淌入护城河,将碧水变作了血池。
就在民间和朝堂都以为旻德帝要在秦王和燕王二人中择一立为太子时,旻德帝派人将所有年满三岁的皇孙都接入宫中,包括秦王、燕王、黎王以及二皇子、九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在内所有旻德帝的儿子们府上的孩子,无论嫡庶,都被带进了乾元殿。
两个月后,旻德帝择秦王世子宋钧为皇太孙,内阁拟了旨,昭告天下。其他皇孙都被送回各府,皇太孙则留在宫中,住进了紫辰殿,每日除在上书房进学外,还由祖父亲自教导帝王之术。
旻德帝当年发现丹药有问题时,已经服用了一段时日。废太子买通了不少内侍和太医,起初旻德帝也并未起疑,因此旻德帝体内仍堆积了不少毒素,之后哪怕用药也无法排尽。
加上龙椅扶手上的毒膏以及顽固的旧疾,时不时折磨着旻德帝,令其身体一日比一日衰竭,终于在两年半之后油尽灯枯,与世长辞。
皇太孙尊祖父的遗旨,于祖父灵前继位,是为元真帝,登基时尚未满十二周岁。
无论是百姓还是朝臣,都以为年幼的天子要封自己的父亲秦王为摄政王,然而并没有。秦王仍然只是一位普通亲王,秦王府二公子宋铭则被成了能够继承王爵的秦王世子,三公子宋铮被封为诚郡王。
秦王不仅没有成为摄政王,而且也卸下了身上所有职务,当起了闲散王爷,每日只陪着自家王妃游山玩水。
崔啸霆、崔啸云兄弟俩倒是都升官了,崔啸霆升任吏部尚书,崔啸云被外放至涟州溧阳府任知府。
李风吟任兵部侍郎,柯瑶也被封为宁国夫人,李茂年纪尚小,暂无官职,但得到了御赐金牌,可自由出入禁宫,每日陪着年轻的皇帝读书、习武。
元真帝登基三年后,将仵作划为各州府的吏员编制,提高了仵作的薪俸和地位。此外,他还将母亲所编写的《拂柳闲记》大量印制、发行,此书逐渐成为有志以仵作为业者必读之书。
秦王夫妇四处游览,足迹遍布整个大祁,最北至白城以北的雪原,最南至南昭之南,最东至琉璃群岛,最西至黄金沙漠。
在南昭游玩时,柳妙璎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女儿,终于得了个软糯可爱的小棉袄,夫妻俩十分开怀,在南昭给女儿小云朵办了满月宴,已在南昭定居的刘喜雨、蓝清携女儿刘一诺前去庆贺。
无论到了多遥远之地,秦王夫妇都会在除夕前回到燕京,在秦王府里摆上丰盛的年夜饭,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守岁。年轻的帝王也会换上常服,在除夕夜回到秦王府,与父母、弟妹一同共享天伦之乐。
元真帝十八岁时,娶了已升任内阁大臣的崔啸霆之次女崔绮为后,并效仿父亲,只娶妻,不纳妾,废置六宫,后宫中仅有皇后一人。
帝后恩爱有加,琴瑟和鸣,子孙满堂,大祁在元真帝及能臣贤官的共同治理之下,也逐渐成为国力强盛、欣欣向荣的极强之国。
一个春暖花开的明媚清晨,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可爱小女孩儿蹦蹦跳跳地从吊脚楼中利落地爬下来,认真地在五颜六色的艳丽花朵中寻找形态各异的爬虫。
她抓住一个长长的红绿相间的虫子装进一个透明的琉璃罐子里,自言自语道:“这个送给皇帝哥哥,还要给二哥、三哥抓,哦不对,还有茂哥哥、崔家哥哥姐姐、诺姐姐……啊啊啊,还需要抓好多呢!”
“小云朵,你又在捉虫呢?”柳妙璎伸着懒腰慢慢走近女儿,头疼地问道。
“是啊,娘,您快看看,这只小虫子是不是特别好看?”六岁的小云朵兴奋地说道。
“好看是好看,但它有毒。”
小云朵满不在乎道:“好看就行,有毒不怕,娘和蓝姨姨都给了我解百毒的药丸。”
柳妙璎有些头疼地看看女儿,又看看姹紫嫣红的鲜花,提议道:“采些美丽的花儿晒成干花当成礼物,不是更好吗?”
小云朵摇摇小脑袋:说道:“花儿再好看也不会动,但小虫子会动,更好玩儿。”
“随她吧。”宋瑄不知何时走到柳妙璎身后,揽着她的肩,宠溺地望着女儿小小的背影,笑着说道。
“嗯,她高兴就好。”柳妙璎说道。她看着半隐在花丛中、被绚丽的色彩温柔包裹的女儿,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灿烂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