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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唐青嘎瓦(1 / 1)

听完益西对老铁匠活祭一事的讲述,五世达赖良久不语,一直打坐到第三日凌晨,饮过一碗红糖酥油茶后命益西去请来宫中画师。

五世达赖让画师根据自己的构思画一幅护法神像,几经修改满意后画在一张一米见方的唐卡上,又命僧众将宫门外场地清理平整。准备妥当后,传谕三大寺和其他主要寺庙活佛、池巴到时参加护摩大法会。

“益西呀,老人家信奉菩萨自行火祭,若无护摩法力加持,只怕余业难尽,反倒有负老人一生心愿,这个法会要办得隆重些才好。”

“是,佛爷。我这就去认真准备。”

法会这天一大早,低沉的法号声像风一样掠过城内每一条街道,哲蚌和色拉各一千僧人列队进入会场两侧,只见中间用粗细相当的刮削过的柏木棒搭起一座架子,一人多高,顶上平放一木板,板上放着明珠乞讨用的木碗和一只发黑的未烧化的山羊角,架子四面各垂下一块白布,上面画着佛塔、写着护摩经咒。宫中喇嘛以木架为中心,向场地四角各列一队,每人手中持一面招魂旗,五颜六色。五世达赖走出宫门,身披法衣,头戴格鲁法冠,在法座上跏趺而坐,一面法幢撑在身后。

总管宣布法会开始,经声和号声回荡在场子上空,围观者越聚越多。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法会是为今年正月那个在大昭寺敢和格西辩论的老铁匠做的。

随着五世达赖打出一个手势,号声、经声停止,二千多僧人开始默念招魂咒语,只见一个个嘴唇上下翻飞,越念越快,场中十字队列顺时针旋转,越转越快,羊皮鼓骤然响起,急雨一般,五世达赖一边默诵一边打出相应手印。随着太阳在东山一露头,唢呐声起,全场静止,表示灵魂已被招回到木碗和羊角中。

最后一项仪式毕,火祭开始。场内人员退出,在唪经声和法器声中,五世达赖合十转木架一周退回法座,四名僧人各持一炬,绕架三周,分别立于四面,法号一响同时点燃,只见五世达赖熟练快速地变换着火院、金刚、降魔、净三耶、虚空网等手印,并以心火助祭,另有八人戴面具跳金刚舞助祭。

随着架塌火熄,仪式完毕。益西将众僧召集向前,群众也跟着向前,佛爷额头汗滴晶亮,微喘,开示道:“铁匠明珠,素敬佛祖,广行善举,经护摩火祭,灭除余业,其清净之魂已入三善道矣。念其虔心无畏,封其为铁匠守护神——唐青嘎瓦。”

一摆手,益西捧出唐卡神像,展开,但见:面孔深蓝,三目怒睁,巨口獠牙,长发纷乱,戴金边帽,上有骷髅,一手持神器金刚橛,一手抓着打铁鼓风的羊皮囊,下跨黑毛大山羊,四蹄踏云,昂首奋进,周围翻卷着蒸腾的烈焰,状极凶猛。

后来五世达赖又命人在宫外工匠坊附近建一庙,内塑唐青神像。五世达赖尊其为护法,每年正月去庙内上香顶礼。后来,唐青神也逐渐成为这一带村庄的守护神。

十几年前,曲珍在乌坚岭寺送走了她的师父却央,却央临终前讲的那个故事中说到了一个叫明珠的小铁匠——自行火祭的老铁匠正是当年那个明珠。他生前的故事是曲珍一点点串联起来的。

离开藏南,一晃几十年,明珠老了 ,浑身的皮肉早就失去了光泽和弹性,仿佛一层灰旧的毡片贴在骨架子上,深深的驼背,杂乱的须发,块块的疤痕,使他看起来象个老怪物,唯有拜神佛时,那混浊的眼睛里会忽然燃起两朵火苗。他一分一分的攒着,冬闲时磕着百里长头到桑耶寺,将一年的全部收入奉献给赞玛热大神,年年如此。

有一次,他布施后犹豫再三,请求管事喇嘛让他亲去大神像前一拜。“贱民进庙,这可是犯大忌呀。”管事喇嘛很为难,后转念一想,老铁匠这般恳求,拒之不忍,再者大神殿不在正院里,不致会冲撞别的神佛。他便悄悄告诉明珠:“等天黑了再来,进寺门右拐,直行到头即是。”

过道里黑乎乎的,30米开外有一盏孤灯闪烁。走过去不恭,磕过去时间来不及,明珠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连神像都来不及看清就咚咚磕起来。这护法所在之处可以说是一座小殿,也可以说是一座大神龛,按比例塑像约为真人的二分之一。不一会儿,明珠抬起头,额前渗着血,剧烈的企盼扭曲了面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大神啊,我是明珠,管事喇嘛说我每年磕长头送来布施,他都会在您面前提到,还记得吧?大神啊,您发发慈悲吧,明珠想用加倍的敬佛行善来洗净前世的罪业,我等不及来世呀,要不大神您告诉我还差多少,我不睡觉,我要赶时间呀。”这时,门口传来低低的呼叫声,要他赶紧离去。向后扭身前,他先是定睛看了大神一眼,那装束就像藏戏中的领兵元帅,留着小胡子,威风,但还算面善。

能亲拜赞玛热大神,给明珠极其疲惫的身躯注入了新力,他几乎不睡觉了,整宿跪坐在小神龛前。他相信这将加快洗净的速度,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大神给他一个清洁之身,他就去找却央,告诉她,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今世嫌短,来生再续。只有想起却央时,他的心是温热的,而多年的境遇不堪回首。给寺院铸香炉从不收钱,给农户打铁器从不讲价,大面上似乎人缘还不错,但寺院从不让他抬香炉进门,无论寒暑,农户从无人请他进院歇息一下,他从那些人的笑容后边分明觉到一股歧视甚至厌恶的寒气、毒气。但他忍了,全忍了。

又过了几年,明珠已是70岁了,他早已干不动活儿,做了乞丐。大神还是没有慈悲发话,希望越来越渺茫,但他还是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放弃,说不定前世就是未能坚持到最后,这一世才需要如此艰难加倍的偿还,再半途而废,后世就休想翻身了。”后来,突然遇到的一件事情,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终于“脱贱”了。

一次,他从管事喇嘛那里得知,赞玛热要降神,这可是数载难遇的机会。管事允诺,只要给大神献上丰厚布施,他会在求大神答复的问题中加进明珠的请求,只要大神发了话,明珠的问题就解决了。明珠咬咬牙把爷爷留下的屋子卖了,从此一无所有。降神前几天,明珠在寺前席地而住,磕头念经,求神佛大发慈悲。

寺庙的护法神“说话”,当然要通过代言人,代言人一般称为巫师。赞玛热的代言人系全藏四大巫师之一,除各路法王、各派教首非一般人所能请动,据说其神喻灵验,且无人敢不遵从。“这次能搭上便车真是老天开眼了,老天可怜我明珠啊。”明珠除了激动就是欣慰。

降神有一套繁复的仪式,各寺不尽一样,大致有以下步骤:

1、巫师被告知何人请求何事;

2、作必要准备,巫师要穿戴特制衣帽靴子上法坛;

3、神附体(这时,巫师会做出扭动、翻滚、嚎叫等动作。大神的喻旨正是通过巫师的表情、发声、肢体动作和对法器的摆弄等行为来表达);

4、巫师的随从对巫师的行为所表现出的大神的谕旨作出解释说明(一般人难以直接领会巫师的意思,所以往往要通过随从来解释说明)。

明珠没有资格进入寺内观看,只能在外面战战兢兢等候。里边锣鼓停了好半天,管事喇嘛才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摇了摇头。明珠只觉眼前一黑,跌坐在地,又赶紧爬起来问:“大喇嘛,大神怎么说?”

“今天是错东大庄园的奔巴老爷请神,问刚娶的四太太几月怀胎能得男孩,我悄悄把你的请求写了个条子递给带班的随员,请求一并问问。法事一完我就去打探,带班的说大神没有回答你的请求。”

“没有回答,那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明珠急了。

“你别急,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一片敬佛的诚心,我也是这么问的,大神没有回答是什么意思?带班的说,没有回答就是时候还不到。”

“什么时候才到?我都七十四了啊!你没直接问问大神?”

管事喇嘛用鼻孔出了股气,说道:“明珠,你也知道,大法师只管降神,由带班的替他传达神喻。我不过一个看大门的僧人,替你递条子,要是让活佛和奔巴老爷知道了是要受罚的。回去吧。”

可是,回哪儿啊?家也没有了。

晚秋的哲古错美得让人晕眩。湖长50多里,宽20多里,南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湖周是一圈茂密的白杨,满目的金黄使人觉得轻飘飘。湖水共蓝天一色,就像是金碗中的琼汁玉液。

这几天正是哲古转湖节,山坡上排列着一溜溜帐篷,转湖者中有各色人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一手拄棍、一手转着一个破旧的经筒,挂在身上的布条在阵阵秋风中飘拂,快挂不住脚的鞋,稀疏的白发,僵化一般的脸庞,一眨不眨的眼睛,微微地张着的嘴,不断地流着口水。这老人正是明珠。那天傍晚离开寺庙后,浑浑噩噩、漫无目的他随着朝圣的人流来到了哲古错,白天跟着转,晚上就找个避风的地方一躺,饿了伸出怀里的破碗,会有人将糌粑团扔给他。

大概是第四天吧,傍晚时分,转湖的人都开始野炊了,明珠浑然不觉地继续走着,前边不远处几个小孩的哭叫一下惊醒了他。他紧走几步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玩耍时不慎滑入水中,已经被灌了好几口,快沉下去了。明珠稍微迟疑了一下,脱光衣服就跳下水了,好在边上水不深,他拉住孩子往岸上扯,又有人过来帮忙,终于把孩子拉上了岸,最后也把他扯了上来。被已经有些冷的湖水一浸,明珠浑身乱抖,那一层皮儿被一根根骨头戳得此起彼伏,快包不住了。

这时,跑过来一位年轻的贵妇,穿一领古铜色缎面羔皮长袍,来不及梳理的头发散披身后,她见孩子无碍,赶紧过来向老人弯腰行礼致意,那是一张姣好精致的面孔,流露着诚挚的感谢。她吩咐仆从快取一些银钱和衣物过来。明珠一面说不用,一面穿上原来的破衣服。妇人让另一仆从先背上孩子回帐篷,自己不经意地一扭头,却看见了老铁匠腰间系着的那条几乎只剩下一条带子的“围裙”,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呸呸”两口,跺了跺脚(躲避晦气的意思),又叫喊着让那个仆从回去后赶快脱掉孩子的衣服,给孩子净水洗身。不等那个回去拿钱的仆从返回,她就随手取出两小块碎银扔给老人,逃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几个拉老人上岸的人,惊呆了半天,随即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一个个也是又“呸呸”又跺脚,还不住甩手,恨不得把手剁了似的。马上,这些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逃”走了。

老明珠崩溃了,他揪自己的胡须,双手在空中乱抓,张着只剩几颗牙的黑洞似的嘴,嚎着、哭着,支撑他一辈子的梦想像水泡一样破灭了。“人们啊,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也是人啊!”刚才还热心相助的几个人顷刻变得青面獠牙,那位美丽的贵妇在逃避的瞬间分明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恶鬼。他声音嘶哑、无力,流下混浊的眼泪,“还有什么留恋的,走吧,这不是我们黑骨头贱民的世界,找属于我们的世界去吧……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去达旺,去看却央,去看我心爱的却央,告诉她这一切,告诉她我先去那边等她,下一世一块投到真正众生平等的世界。”

他冷静下来,望着远处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捏起碎银站起来,拄着棍旁若无人地走了。跟了他一生的转经筒,他却没再拿起来。要给心上人送件礼物,他用一块碎银换了一副当年却央戴的那种骨镯。走不动啦,他又用另一块换了一只黑毛公山羊。毫不停留地上路了。

天黑不久,老明珠摸到路旁一户人家门前,主人把老人和那只大山羊让进屋,递上一碗糌粑面糊糊。明珠打问乌坚岭寺,主人告说离此十来里地,顺路下去即是。

“寺中可有一位名叫却央的阿尼?”

“有,有。”夫妻二人齐声回答,又滔滔讲述了却央师父多年济贫行善的故事。

“她现在可好?”

沉默了一下,女主人答:“唉,不在了,去年走的。”

明珠顿觉眼冒金星,地动天摇。

“老阿伯,您……”夫妻二人关切地问。

“不要紧。我是她的一个亲戚,她葬在哪儿了?”

“葬在寺门南侧几十步远的一处岩洞内,封口的石头上刻了师父的名字。阿伯今天先住下,明日再去吧。”

“谢谢你们,我这就去,看一眼就不再惦记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明珠找到了那处岩洞,一滚下羊背就扑过去,不防被乱石绊倒。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用力探着手臂,恨不得将整座山都搂住,磨破皮肉的胸口紧贴着洞口,早已烧秃指甲的十指抠着石缝,不住地用前额摩挲中间那块石头。他跪坐在洞前,上身不停地颤动,有时突然用力将额头磕向石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压抑这么多年的思念和委屈,低低地嘶叫着:“却央啦,哥哥来啦!”虽然使劲闭着眼,却仍泪流满面。

“却央啦,哥哥没忘记上次分手时说的话,拼命去做,你都想不到哥这辈子是怎么过的,哥受尽了这世间的委屈,到最后一无所有,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呀!却央妹妹,哥就向你倒一倒这满肚子的苦水吧。”他轻轻抚摸着石头上的字,好像那是心上人的脸庞,“就从爬上河岸说起吧……”

此时已近年底,但今夜却无寒意,天上的星星不再眨眼,地上的林梢不再摇动,大山羊不再啃草,天地都在侧耳倾听,倾听一个老人辛酸的泣诉和无尽的思念。

“小妹呀,你别走远,等着哥,我要回去问问那个赞玛热,我一辈子拜他供养他,我都快死的人了,行或是不行,他连句话都不给,他这回再不说,就不是黑头穷人的保护神,他说的那一套就是骗人。还是小妹你说的对,咱们手拉着手转世,下一生是什么就都是什么,在一起永不分离。”

明珠望了望天空,掏出骨镯放在洞口:“我的小却央呀,哥知道你喜欢这种镯子,你千万带在手上,我怕万一来世找不到你,在上面做了记号,你下世就是瞎子、瘸子,我也娶你。”

第二天天刚有点麻麻亮,曲珍照例去挑水,一开门, 只见一个老人骑头黑毛大山羊匆匆走过,心想:“这么早上路,想必有急事吧。”可是一上午她都心绪不宁,便去师父洞前静思。刚来到师父洞前,曲珍就看见了摆放在洞口的骨镯,这种样式是师父生前喜爱的,谁放在这里的?是那位骑羊老人?她一笑摇了摇头。村民或过往香客也间或有朝拜灵洞时奉上供品的,所以曲珍当时也未多想,便将骨镯取回。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庙会上,那一个农户聊天时讲了骑羊老人的事,曲珍后来又向那对夫妇详细打听了情况。

——系着铁匠围裙。

——知道师父的名字。

——送来师父喜爱的骨镯。

——年岁相当。

看来骑羊老人必是明珠无疑,为此,曲珍懊丧了许多日。

老明珠骑着黑毛大山羊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一辈子的追求就要放弃了,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身子轻飘飘的,他整个人只剩下一个意识:却央已经到那边去了,不能让她等太久,自己在这边要抓紧。

每逢上坡的时候,他都从羊背上爬下来,怕大山羊太吃力。这了一段时间,他和大山羊情感相通,成了好朋友,晚上大山羊会挤着他睡觉,饿了,大山羊四处寻找叼回几块能吃的东西。明珠已经几乎没有觉要睡了,他抚摸着疲累得打着呼噜的大山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言自语起来:“这山羊上一世造下业障成了牲畜,这辈子积德行善想再转成人,它并没有嫌弃我这个贱民,可是那些人的态度还不如羊,该让他们下辈子也当当贱民。”说到此,明珠下意识地颤了一下,他不晓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恶毒了。

快到桑耶寺时,明珠心里还是打起了鼓,毕竟闯入寺庙闹事,这可是对三宝大不敬之罪,要下无间地狱的。大山羊却不管不顾,一往无前地冲过去。

桑耶寺是雪域第一座寺院,由莲花生大师设计修造,原为宁玛红庙,中间一度由萨迦花教接掌。主殿为印式建筑,外观五层叠架,大金顶带回廊,自来的沉稳威严,蓝天下围墙白得瘆人。已经远远了见了,明珠使劲揉了揉眼,可是山门这时却变成了一张倾盆血口,白墙在往上长,像一座锋芒毕露的雪山。

很快,大山羊跑到了寺前广场,浑身虚汗的明珠从羊背上掉下来,这时,他的身子犹如一具肮脏的皮囊,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一松一紧。冬日的阳光还算温暖,他撑起身子来坐在地上,目光慢慢向四周扫去。桑耶寺一如既往地冷峻傲然,那个看大门的喇嘛分明瞧见了自己,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在瞧一只在广场上转悠的野狗。不时有人从他身旁走过,有的视若无物,有的只是冷漠一瞥,领着孩子的会有意识地躲远一些。他抬抬头,太阳惨淡无力。

当我还能干动活儿,这些人打造农具物件时会挤出个笑脸,当我还能献出点布施,那个管事喇嘛假惺惺地同情。现在,现在呢,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废物一堆垃圾。我为这个世界耗尽了血肉,最后得到了什么?菩萨不是讲因果吗?我敬佛行善一辈子,连做一个人的愿望也达不到!他悲愤地想着,感到周围的一切变得晃动模糊。

这是个什么世界,是地狱,是三恶道!人人都是两张脸,都在尽力伪装自己,假的假的!连那个什么大神赞玛热也在骗人,我明珠就让他骗了几十年,找他说理去!还怕什么,受惩罚?好哇,早点来吧,我巴不得把这身骨头卸它一百零八块,然后拉上我的却央小妹到另一个世界到真正的人间去。

老明珠一边想,一边几乎号啕大哭出来。他扶着大山羊慢慢地、坚决地站起来。大山羊领会了主人的意思,走在前边,歪着头,四只蹄子节奏整齐地踏着,好像在检阅。明珠跟在后面,他觉着四肢在膨胀,一刻之间长出了结实的肌肉。

管事喇嘛开始未在意,待看见老乞丐走上台阶要进门时大吃一惊,赶紧大喝:“大白天,你敢闯……”话未说完,明珠将他推到一旁,喇嘛还想阻拦,一对羊角戳来,将袈裟撕开一个窟窿,那喇嘛张口结舌吓呆了。只见老乞丐走到大神像前,身体摇晃,双臂舞动,有点儿像唱戏的动作,稍顷,双手一扳,大神像扑通摔到地上,从脖子处断为两截。管事喇嘛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接着鬼嚎一声向大殿奔去。

自朗达玛灭佛后好几百年了,还从未发生过这类骇人之事,整个寺院一片喧哗嘈杂,百余僧人向过道赶来,前边是几位大喇嘛,后面跟着几个手拿绳、棒的年轻僧人。拐过弯,这支队伍突然停住了,只见大神的位子上坐着那个老乞丐,大山羊守护在一侧。

大喇嘛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问道:“就是他?”

“是,是。”管事喇嘛点着头。

“告诉他,从神位上下来,有何要求可以提。”大喇嘛是持重之人,不想把事闹大。

队伍同明珠之间相隔二十米,管事喇嘛小心翼翼走过去,向他说:“老明珠啦,那是大神的位子,你下来,有事和大喇嘛讲。”

此刻的明珠如同一尊塑像,纹丝不动,张开那黑洞一般的嘴:“一个看大门的,不配与我说话,滚回去告诉你们大喇嘛,有事让他过来讲。”可那声音不同以往,突然变得尖厉刺耳,而脸部也完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

佛珠在大喇嘛手中快速拨动着,他已算定本寺将有此一劫,他想先稳住这老人,再想办法。他慢慢走上前,合十致意:“老人家,老僧早闻施主礼佛行善,今日出此非常之举,必有所因,敢请老人家到客堂一叙。”

老明珠心潮起伏,记不清多少回了,他趴在寺门前磕头献上布施,进进出出的僧人好像没瞧见他,无人理睬,可今天活佛如此客气有礼,他想理清其中缘由。下边的石座硌得屁股生疼,他明白了,是因为他坐在这神坛之上,才有资格与活佛平等对话。

“远近之人谁不知道,桑耶赞玛热是黑头贱民保护神,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把毕生血汗布施供养,可他为我们办了什么事?我们依旧贫困遭人侮辱,我都快死之人了,问他还有多少余业未净,今世能否赎清,他连句话都不回答……”

听到这里,活佛对管事喇嘛嗔道:“老施主的愿望为何不禀大神?”并迅速使一个眼色,“快去请法师过来。”

这时,一个喇嘛喊叫起来,众人随他的手指抬头望去,只见那个代言法师挟着行李卷正向寺院后山狼狈逃去。活佛和几位大喇嘛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团团乱转。

“听着!”一声尖叫把众僧吓一跳,“看见了吧,法师是个骗子,这个赞玛热也不是好东西,他不是我们的保护神,不配坐在这儿,所以今天让他滚下去不要再骗人。”

大山羊得了将令似的,用角推着摔断的大神像头在地上乱滚,差点砸到活佛的脚。

“活佛啦,这么多年,你们供一个骗子当大神,请了法师胡说八道,该当何罪?那几个小师父拿着绳子,想绑谁?我看该绑你!”

活佛颤抖着喝退众僧,与几位大喇嘛低言:“老乞丐身上不知附了哪一位大神法力,凡人在那位子上是坐不住的,不敢得罪,小心供奉。”不大功夫,厨僧送来丰盛供养。冷不防被大山羊一角戳来,碗盘摔了一地,活佛赶紧命人送来细草料。

看看天色已晚,明珠说:“你们都回去,今晚我就坐在这里,镇一镇这一对骗子害人精,明早你等再过来,我有话说。”

活佛等喏喏退下。

明珠只觉得打了一个盹儿,醒来时,启明星已挂在东方天幕上。他想,今天是此生最后一天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忽然想到了爷爷、阿爸、妈妈和熟悉的山川村落,不知为什么又对这苦难的世界产生了一丝留恋,他紧闭着嘴,眼眶发潮了。

清晨雾气很大,传来脚步声,待眯起昏花老眼定睛看时,明珠差点儿从神坛上跌下来,那活佛率全寺百余僧人齐齐跪在下面,而且居然叫自己“大神”!

“大神啦,昨晚翁则老喇嘛打卦,知道您是白哈尔大神的附身法师,责怪赞玛热和他的法师没有尽力,我等修行浅薄,未能认出,望大神勿怪罪,请法师带神羊到神殿安居。”其状甚是恳切。

明珠有点儿糊涂了:这胖子活佛在说什么?让我住在寺里?却央妹妹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得赶紧过去。“我说活佛啦,你们都起来吧。我不会留在寺里,我早就安排好了,今天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很远很远,有人在那边等我。”

活佛状极虔诚,不住颌首。

这两天全镇及附近村子已为此事轰动了,此刻,无数个脑袋在门外和墙头上张望着。

明珠指指周围说:“活佛啦,今后桑耶大门应该向黑头贱民开放,所有人都可以进来。”话来得太突然,活佛张着嘴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只听外面嗷嗷的呼叫声,成百上千的人涌进寺院,那些祖祖辈辈头一次迈进寺门的黑头贱民匍匐在殿前失声痛哭。对此情景,活佛也只好点头认可了。

“活佛啦,这赞玛热来路不明,专一骗人,不配做众生保护神,再不许他坐上神坛。”

活佛为难地说:“明珠大神有所不知,本寺原有白哈尔大神,只因各寺相请,不常在家,故请来赞玛热帮忙,不想他……”

“既如此,何不将他逐出寺去?”

“这赞玛热来本寺是当今达赖佛爷准许的,我等不敢……”

明珠想了想,说:“也罢,我就去一趟拉萨,向佛爷讲明。”大山羊一听去圣城,高兴得后腿一蹦一蹦。直至最后,明珠也搞不懂,自己本没有文化,一字不识,却在桑耶寺特别是后来在大昭寺广场,谈吐竟如修行颇深之士,难怪人们说他是大神附上身了。

半年后,曲珍知道了老铁匠大闹桑耶寺的事情。又半年后,明珠火祭以及当今达赖佛爷封他为唐青嘎瓦的消息传到了乌坚岭寺。

次日一早,曲珍带着弟子们去向师父禀告。

“师父啦,弟子特来禀告一个您想不到的好消息,明珠,不,该叫师爹吧,他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过程不说了,他会向你细讲的,在圣城布达拉宫开了大法会,达赖佛爷为他画像建庙,封为铁匠和百姓们的护法神啦!叫唐什么……”

“叫唐青嘎瓦。”甲娃补充道。

“师父啦,菩萨保佑,这回你们可是真的到一起啦……”同时,曲珍也不忘在心中念叨着桑结,桑结啦,村民们都说你做了一件好事,姐高兴……曲珍说不请自己是喜悦,激动,还是伤心,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被弟子们扶起搀回。

一上午,大家都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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