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绥卿平日所居的这间院子,是整个皇城司最特别的存在,亦是圣上额外的恩赏。
沿抄手游廊走到头,再经文石铺就的一条小径往上走,有一间独立的小阁楼,便算是他的书房。平日主要用来书写呈文奏表,以及下发缉拿文书,偶尔还会用来训勉下属。
此刻,陆绥卿就如往常一样坐在那张檀木书案后,绷紧的面皮上仿佛写着“不悦”二字,令跪于下方的狱卒冷汗涔涔,沿着背脊一路滑下。
“是你放他们进去的?”他声音冷刻,如初春迸裂的寒冰。
狱卒心头一凛,抬起眼来怯生生答:“是小人……”
陆绥卿的眼眸幽暗深邃,似能吞魂夺魄的深渊,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没有人胆敢撒谎。可他仍要为自己再找补上两句:“禀司尊,对方毕竟是长安伯世子,又拿着刑部的对牌,小人……”
“哦,原来你这么效忠刑部啊,既然如此,不如我明日就将你调去刑部好了。”陆绥卿声线平淡,近乎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可这话却叫那狱卒更加的紧张起来:“小人不敢!小人知错了!进皇城司时每个人都曾立誓这辈子只效忠司尊一人,小人不能离开皇城司……”
“嗯,你说的倒也是,的确进过皇城司的人这辈子很难再去别处了,就算本官肯割爱,各部也不敢要你们。”
说这话时,陆绥卿甚至流露出一种淡淡的遗憾,不过很快他又调转了话峰,周到地为下属谋好出路:“但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你现在可以好好想一想,下辈子去哪儿了。”
一听这话,那狱卒两腿打软再也跪不正了,瘫在地上,司尊这是要他死!
“司尊,小人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小人家中还有老父老母……”
“不用担心,你还有个弟弟,会替你好好在爹娘面前尽孝的。”陆绥卿体贴安抚。
“可小人不想死……小人还不想死啊……求司尊饶命……”
见一个大男人瘫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陆绥卿看得心烦,低头捻玩着手上的那枚墨玉扳指。须臾后抬眼,发了慈悲:“好吧,那你是哪只手给他开的门,哪只手递的钥匙?”
自知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狱卒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左手……
……
长安伯府,今日正值伯夫人于氏的寿辰,虽说因着圣上中毒一事不敢大张旗鼓地操办,只在自家门里张罗两桌席面,但私下里还是有不少人悄悄送来贺礼。
门房才搬了一株红珊瑚进去,转眼又有人送来了一只锦盒,门房再次送入正堂。
正拉着全家欣赏那株珊瑚树的于氏喜溢眉梢,指着桌上新送来的那只锦盒,道:“我儿,快去将它打开,瞧瞧又是哪府送过来的!让账房好好记仔细了,往后这情分总归还得还得~”
领了母亲吩咐的曹栋,意气扬扬地走到桌案前,将锦盒小心捧起,拿到于氏面前才将之打开。
看清内里物什的瞬间,满堂笑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再也没有喜气。就好似一个个破了口的瓷器,只余骇讶与恓惶。
曹栋怔愣了半晌,才惊恐地将那东西连同锦盒一齐扔到了地上!这一扔不打紧,先前还能维持安静的人群顿时炸了窝一般,惊恐万状,避之不及,做鸟兽散去!
盯了两眼掉在地上的那只断手,于氏终是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剩下的几人扶着于氏回房,宽敞的大堂里只留下曹栋一人。他双目紧紧盯着那只手,手上还挂着一串钥匙。正是他今早去皇城司狱探视崔琼时,贿赂了狱卒拿到的那把。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后狼狈无措地坐在了地上。
看来他料想的没错,那女人果真攀上了陆绥卿这个靠山!
……
皇城司狱本就潮湿阴冷,姜念晚所住的这间牢房更是位处最里端,虽则能得到清静,却也是最冷的一个角落。
整个白天她都在抱着那床破旧的被子补眠,只中间醒来一回,吃了午饭便接着睡。
过午外间天色稍暗时,牢里便又点起了灯火,姜念晚被这点光亮唤醒,算算自己已睡了差不多四个时辰。
她才刚刚坐起,便有狱卒走过来分发晚饭,姜念晚瞧着他面生,便随口问了句:“之前那个大哥呢?”
新狱卒面色微僵,谨慎地答:“哦,他啊,被调去别的地方了。”
姜念晚遗憾地点点头,本来她还想着下次再有机会见陆绥卿时,好好在他面前告上一状呢!毕竟手底下的人吃里扒外,为旁人大开方便之门,这放在哪儿都是忌讳,尤其是陆绥卿这样小心眼的人,定不会轻饶的。
可惜了。
一个人安静地吃完晚饭,姜念晚将碗放到一旁,开始在这间算不得宽敞的牢房里散步消食。
绕着牢房走到第十五圈儿时,耳边传来脚步声。朝这个方向来的,不必问定又是来找她的,她停下步子,扒着铁棂子向外张望,很快便看到了裘十三的身影。
远远的,她便出声打趣:“怎么,你家司尊又发作了?”
裘十三快步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量道:“姜娘子,司尊让我来给你知会一声,薛尚书醒了。”
话音落处,姜念晚脸上的随意和自在顷刻不见,面色也一寸一寸褪成冷白。
“薛博远……醒了?”怎会如此,那一刀的分寸她明明掌握得当,薛博远应该熬不过才对,怎会突然又活过来了?
裘十三便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给她说了一遍。
自薛博远中了那一刀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被单独安置在皇城司的某间厢房。作为弑君案的关键之一,圣上自是不想他不明不白就死去,是以每日都会命太医来为他诊治。
今日下午太医如旧来给薛博远施针,在神阙穴和人中穴下针时见他有了些许反应,便又用金针刺激合谷、风池两穴,竟果真将他唤醒。
刚刚醒来的薛博远身体无力,口不难言,太医只好先给他灌下碗参汤,打算明日再来看情况。
换作旁人听闻这个消息可能会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姜念晚却不会,短暂的失望过后,她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双手穿过铁棂抓在裘十三的前襟上,紧紧揪住:“十三,求求你,设法让我去见一见他!”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底气,遂又补了句:“就当报答我上回救了你家司尊行不行?”
裘十三轻叹一声:“姜娘子你这又是何必?你那一刀已然刺下去了,即便他现在未死,也难逃被你牵连的弑君之罪。薛家是必亡的,而你也找好了替罪羔羊,如今低调行事不再横生枝节方为上策!”
“不行,我一定要见他!”姜念晚的语气决然而笃定。
薛家其它人她可以不在意,但薛博远必须死在她的手上!这是复仇之初,她就在爹娘的坟茔前立过的誓言。
然而裘十三
态度亦是坚定:“请恕在下无法办到,皇城司上下只惟司尊一人之命!”
姜念晚觉得裘十三有些不近人情,顿时也没了好脸色:“那下回你家司尊再发病时,你也不必来求我了,我必然是见死不救的。”说罢松了手,转过身去。
这回换裘十三着急了:“姜娘子可别忘了与我家司尊的约定!”
“我与他的确有换命之约,不过那是等他顺利送我离开上京,我再将药囊的方子献上,这可并不包括他自己弄丢了旧药囊,让我隔三差五帮他续命救急。”
她抱肘倚着墙角,一副你不肯枉开一面,我也只好公事公办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