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都是外人,温言奇又不喝酒,何晴和罗文彬随便扒拉了几口回了乡里等待查岗电话。一顿年夜饭便吃的客气、含蓄。
老陈把炕烧的火热,方玲燕早早的入睡,甚至还有了鼾声。温言奇躺在上面却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直至后半夜火炕渐凉,才沉沉睡去……
清晨,村里一阵鞭炮炸响,接着便此起彼伏。云州人大年初一清早都会放鞭炮,谁家放的早,来年的福气就多。温言奇一看表,才刚刚七点钟而已,窗外的天光还未亮透,炮声一阵大过一阵,唯独老陈家还没动静。温言奇知道,他这是怕打扰了自己睡觉,可现在这个场景,谁还睡得着?便叫了方玲燕和果果。
“老陈怎的不放炮?没买吗?”温言奇放肆的朝天吐了漱口水,一阵清冷扑面而来,困意顿时全无。
陈志忠呵呵一笑,忙说买了买了。
温言奇便说:“买了赶紧拿来,我给你点,再晚些,今年的钱都让别人赚了!”
陈志忠一个转身就拿出一挂两万响的鞭炮,和温言奇绕了几圈铺在了院子里。
问老陈要了一根燃着的烟,温言奇一腿蹲,一腿蹬,时刻做好了跑的打算,颤颤巍巍的将烟往前一伸,又猛的缩回来,没点着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几个人都已经捂住耳朵,笑嘻嘻的等着自己,索性壮了胆子,将烟头狠狠按在炮捻上,瞬时噼啪炸响,炮花四溅!
温言奇已经被炸闷了脑袋,就没了捂耳朵的必要,索性豪气的站在一旁。鞭炮绕着圈,一圈一圈的来回,一圈一圈的炸过,火光四射,硝烟弥漫,整个村子便响成了一片!
早饭后,小赵的车准时出现在老陈家门口。
临上车前,握住陈志忠伸来的手,突然想起,通知还要求要满足群众一个心愿,一顿炮炸的差点忘了,便忙对老陈说了。
“要说心愿,我想再抱个孙子!”老陈毫不迟疑。
温言奇看了看方玲燕,哈哈笑道:“老陈!市里要求我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这个心愿我可办不了,没那本事!”
老陈这才搞明白温言奇的意思,吭哧个半天,才说:“那就没啥心愿了,非要说的话,希望温书记再在云州干几年,越长越好!”
总有起的晚的,一顿炸声又震天动地的袭来……说话听话都模糊不清……
老陈的这个愿望,怎能报上去?索性又握了握陈志忠的手,玩笑道:“我尽量啊!我尽量!”
本就没几天的假期,几乎都被迎来送往占的满满当当,下了这个桌子再上那个桌子,等到正式上班,才回想起来,几天假期,唯一在家吃的一顿饭竟是那几块带鱼而已。
果果寒假培训班又要开课,方玲燕只好回了明都。
母子俩一走,市里和省里的各种检查组和各位领导居然商量好的似得,突然断了顿,说不来就都不来了。
下班后,温言奇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不,现在又该叫做宿舍了,灯也懒得开。随意蹬了皮鞋,一脚踢开,又将双脚放在茶几上。呆愣愣的靠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才想起,今天晚饭还没吃,脑袋短路,又想不起吃什么。
只好翻了橱柜,方玲燕洗好的碗碟摆的整整齐齐,再打开冰箱,上下翻腾,竟发现还有一小碟炸好的带鱼,心里一阵欢喜。
一手端了碟子,一手拿了一块吃了起来,有点凉,味道也寡淡的很,应该是没有放盐。胳膊肘一顶,关了冰箱门,折回厨房,摸索出了咸盐,撒了些,总算有个味道。但又咸淡不一,一块下肚就没了兴趣。
到底方玲燕和果果不在,一个人的屋子叫宿舍都夸张了些……
没冷清几天,云州人正式开始摆桌子。邀约便排满了整个星期。反正一个人也是呆着,索性出去应付,回来了倒头便睡。几天过去,一开门总觉得有股臭味,找来找去,才发现,前几天的带鱼碟子还在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上面已是一片绿毛,就像夏天的淤泥的池子,绿不见底、臭不可闻。
韩云辉终于带来了有人愿意并购金辉项目的消息。不同于王力所说张斌的想法,这家企业愿意收购金辉,但只能是独家,金辉不得保留任何股份,而且价格不高。
韩云辉说谈了个把月,也只有这家有意向、有实力。同金辉负责人沟通过,说是要给张总汇报,问了几次也没有回音。
如今金辉矿业在园区里成了一个另类,也成了温言奇的心病。园区已经升格成正县级,并归市里直管。整个云州唯一能和园区扯上关系的仅剩胡纪凌这个两头兼职的人。
温言奇不想同胡纪凌说这个事,只得给韩云辉交待,现在行政架构成了两不相干,协调竟变成了私人关系。但毕竟是打着自己的招牌来的,不能留这样一个尾巴让人说三道四。
金辉没反应,当然说的通,每天都有现金流进账,那些资源能挖一天算一天,能卖一天算一天,能拖一天算一天。
不得已只好让韩云辉打了张斌电话,没想到这个电话居然拨了几次都没人接。
韩云辉不多问,更不多说。
只对温言奇说,可能是有事,我这几天联系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该躲的躲不过,温言奇想了想,告诉韩云辉,张斌如果回电话,让他直接找我。
新年伊始,董平动作频繁,讲话不断,文件不断,感觉就像被压制了许久火山,突然有了一个爆发的窗口,从此喷涌不断。好在现在流行电视电话会议,不用往返跑市里,要不真能累到虚脱。
可坐在摄像头前,又觉得其实还是亲临会场好些,累了还可以甩甩胳膊,伸伸腿,或者神游到三界以外,翱翔一番。等到董平几个感叹号频发的时候,热烈鼓掌也就算完了。
远不像现在,貌似隔了百十来公里,大屏幕里面却始终盯着县市主要人物的画面,人就像雕塑一样,坐着不敢动。连眼神都要始终饱含热情。几场会下来,像是身心都受了酷刑,疼痛疲惫不已。
好不容易挨到散会,回到宿舍,从头到尾彻底瘫软下来。匆匆换了睡衣,倒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才被窗外几声鸣笛声吵醒,稀里糊涂的睁开了眼,才发现天色早已黑透,百无聊赖。
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提示。
电视黑洞洞的屏幕倒映着自己若隐若现的影子,看起来竟有些恐怖。索性拿了遥控器,按了开关,铺天的广告顿时袭来,温言奇呆愣着盯着屏幕,脑子里空空如也。
董平的样子突然又出现在画面中,像是春节走访文州困难户的场景。高文德、马宁波捂着肚子,满脸堆笑的站在旁边,董平手指着院里的圈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周围的人便鼓起掌来……
温言奇不禁哼哼一笑,觉得无聊。半晌,才想起,整个春节,市委书记张相伟、市长董平或者其他市领导居然都没有到云州走访,这倒是怪事。以往主要领导不来,分管的也要来几个的,是云州发展太快,已经消灭了困难户么?怎么可能。转念一想,人有些时候就是贱的很,人家来了,你嫌麻烦,扰了自己过节的计划。人家不来了,又觉得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有了失宠的嫌疑。
索性换了台,调低了声音。会开多了,就没了胃口,冰箱里翻出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残存的面包,胡乱塞进嘴里,灌了一肚子水。
电话猛的响起,孙立的名字……
闲扯了半天,才告诉温言奇:李副市长转任了市委副书记!
温言奇听了,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任就任了吧,就像所有预设的欣喜,拖的太久了,反而没了新鲜感,更没有了当时的迫切。
毕竟中途的回转太多了。
虽说,李副市长终于变成了李副书记,可那屁股后面不是还坠着几个部长和一长串的副市长?谁的屁股挪一下,都比另拽一个上来方便些。况且还有方才电视里微笑如斯的高文德们或者省里那些高干的大秘们。一个馒头十几个人抢,再吃就如同嚼蜡。
孙立似乎对温言奇如此寡淡如水的态度很不满,可也无可奈何,丢了句:“我说皇上不急太监急吧,倒把我自己给骂了!”,嘟嘟囔囔的挂了电话。
看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温言奇微微一笑,脑袋枕在双手后,舒服的靠在了沙发上。脑子里却回想起大年初一,陈志忠那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再干几年,越长越好……白雪皑皑的长云山下,炮声震耳,几个人站在车前,冷的缩了脖子,嘴里的哈气模糊了通红的脸,整个上林村都笼罩在朦胧的炊烟里……如梦如幻。
也许陈志忠说的不是一句玩笑话?也许他们真的希望自己留下来。
孙立说过,民意这个东西一直都在,只不过有些人能看见,有些人看不见而已。
那,陈志忠的这句话算是民意么?该是算的!凭心而论,到云州以来,纵有许多遗憾,但还是做了些事的。往常总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有人议论自己如何,又与前几任怎么不同,就觉得真真假假。毕竟如今的世道,这些话每天都有,你很难分辨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可这次,陈志忠,一个农民,亲口说希望自己留下来,难道还不能说是真的?
其实,已经有很多人察觉到自己该走了,毕竟时间太久。连温言奇自己都记不清,在云州究竟待了八年还是九年?
那个,留在云州的念头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熟悉就会自在,就像这个不知该称呼为家还是宿舍的地方,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都再熟悉不过,就算是把鞋随意蹬了出去,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它在电视柜底下,还是在沙发底下。
温言奇想,如果以后真的留在了云州,就像韩云辉说的,在上林村踅摸一个小院子,果果明年考了大学,就让方玲燕提前办了退休,两人没事了爬爬山,再侍弄几亩地的蔬菜土豆,栽几棵果树,或者杏树。最好再养一条狗,农村那种土狗就行,不常叫,忠厚本分,自己出门能悄无声息的跟着就行。春天果树杏树开了花,粉嫩粉嫩的,傍晚长云山的下山风吹来,花落满地。夏天,蔬菜熟透了,随意伸手就能摘一一根黄瓜,脆脆的咬了。秋天,太阳懒洋洋的晒着,热了可以躲在树荫下,冷了,随便加件单衣。一入冬,方玲燕就会撵着自己加秋裤,保暖裤。艳阳高照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踩了雪,在长云山顶上喊一嗓子,响彻云霄!
什么二线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通通不作了,什么职位都不要了。夕阳西下,炊烟升起,如此终老不也挺好么?
就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了笑意,再想起陈志忠那几句听不清楚的话,竟掩饰不住,有些动容……
敲门声不合时宜的传进了耳朵,温言奇懒得动。管他是谁,不打电话怎知道自己在……
可这人很执着,以为他走了,过个几分钟又敲了起来。温言奇一阵懊恼,一只脚在茶几底来了一个扫堂腿,勾出来两只拖鞋,趿拉着,开了门。
楼道灯光昏暗不清,但来人的脸还是再熟悉不过,居然是张斌!
“温书记!”,张斌提溜着两个茶叶盒子。
“张总!怎么会是你?进来,进来……”,温言奇的手抹黑一按,才算开了灯。
“以为你不在家,差点就走了……用不用换鞋?”,张斌四下打量着屋子说。
“不用不用……看电视看的睡着了,你敲门声也太小了……”,温言奇拿了杯子,丢了一撮茶叶,倒了水递给张斌。
眼前的这个人,一年多未见,头发居然已经花白,脸也格外消瘦,脸上挂着笑意,但仍掩饰不住眼神的颓废。
“张总这一年多到哪去了,也不见联系?”温言奇问。
张斌搓了搓手,显得有些不好回答,“公司出了些问题,一年多就跑这个了,长林都没怎么来过。去年超载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给县里搞了这么多麻烦,就更不好意思来了……”
“嗨!”,温言奇摆了摆手说:“都过去了,不提了。再说县里公司负责人也不是你,同你没关系。”
“感谢温书记理解,感谢,感谢……”张斌赶紧双手合十笑了笑。
张斌说:“韩书记同我讲了并购的事……我今天来,一是感谢温书记百忙之中还能记挂着金辉,帮我促成这件事,二是有些事想征求征求温书记的意见……”
“你说……”,温言奇作了个请的手势,心里却纳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全省都有名的金辉公司张斌,客气成这个样子?真是王力和谭原说的那个原因?这新参股的公司又是什么来头,居然让他如此忌惮?
张斌说:“公司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再按原先说定的方案投资,怕是没有这个实力了。韩书记说的那个企业的条件,我基本都同意,只是付款的期限能不能再短些?”
“哦……”,温言奇点了点头说:“这个我还没有详细问,韩云辉说是几年?怎么个付法?”
张斌说:“分三年付清,第一年付30%,第二年40%,剩余的第三年付完。周期确实长了些……而且,温书记你也知道,企业之间的这种资金往来,一旦法人过户,许多事就说不定了,各种变数都有……”
温言奇笑了笑说:“这个倒是实际情况,不要说你们企业之间,就是私人之间过户,也有很多扯不清的事。不过,我想既然是大企业,基本信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那是,那是”,张斌忙点了点头,又说:“但我还是希望能尽可能的短一些,不瞒你说,总公司这里资金缺口也很大,也是急需这笔并购资金周转……”
“嗯……那你希望是怎样一个付款方式?”温言奇问。
张斌想了想说:“能不能让韩书记再协调协调,我的想法是至多两年,第一年增加到40%,剩余的第二年付清。”
温言奇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张斌的条件和原条件虽说只差了一年,但并购资金不是个小数目,第一年的40%还好说些,最后一年一把付清,不知能不能谈妥……
张斌又道:“今年的资源价格好,我算过了,其实他们收购回去,担子并不大,而且对于这个企业来说,资金也不是问题……”
温言奇便说:“现在园区不归县里管,不知道市里是个什么政策,若是还和县里一样,就不会允许他们再接着卖资源的……”
张斌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道:“是是,我们当时,哎呀……没做好,没做好……”
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也再没有纠缠的必要,更何况按谭原的说法,温言奇心里已经对张斌的印象有了180°的转变,无论怎么说,商人不害人,尤其张斌这样的商人,关键时刻不添油加醋已属不易。
便摆了摆手,说:“这样吧,我给韩云辉再说说,你也知道,虽说是县里招来的商,但现在却归市里直管,我或者韩云辉他们能起多大作用,不好说。但我们尽力,你们也可以接触接触,有些话其实你们企业之间更好谈……”
张斌忙说:“有温书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别的我也不说了,感谢这几年对我个人和金辉公司的照顾,时间不早了,我先走……”
“这就走吗?”
张斌道:“我这就回明都,公司里还有一摊子事,温书记来明都一定给我打电话!”
说着双手又合了十字,一步三笑的退出了门外。
“温书记留步……”。
“好好”,温言奇挥了挥手,张斌的身影便消失在昏暗的灯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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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张斌……今天若只是为这一句话而来,似乎很没有必要?温言奇心里嘀咕着,又想,或许他这是为几次给自己造成的麻烦,专程致歉?
温言奇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张斌看起来总给人一种仓皇、落魄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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