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跑项目是个顺嘴提的事,无论哪个书记都会提一提,但赵锋就任这些日子以来,大会小会都当回事的讲,底下人才反应过来,现如今的首要工作就是跑明都。
想来省里来的干部都会出于本能的往项目资金上靠一靠,包括温言奇都是如此。更不要说赵锋这样级别的干部,原来在省里作厅长,手里的项目握的天紧,除非关系走到一定的份上,否则县市来要,能推就推了。谁知道给完以后又是个什么情况?年底有没有追加?省里那些大领导手里的笔会不会再批一批,万事都要留有余地。
再到地市,又会想起来,其实厅里的项目盘算起来剩了一大堆,给谁不给谁的还不都一样?但你不跑,必然就没有给的道理。要说资金,国家和省里的资金用起来最是畅快,不用自己绞尽脑汁的东挪西凑、生拉硬拽,既办了事,当地还不出一分钱,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买卖。所以刚作了地方官,关系都还热着,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作为副市长,温言奇此时倒不用跑了。如今项目资金大部分都是省里直插到县,绝少再过市财政。所以温言奇要做的只是偶尔出去露个脸,凑个桌子。但即便如此,也忙的不可开交。
请省厅领导,吃什么不重要,但档次一定要高,明都宾馆人多眼杂,不能常去,旁边的海悦酒店便成了香饽饽。连着多日在里面混,直到领班叫了温市长,又发了名片,温言奇才知道自己竟成了酒店常客。
心里便比较起来,到底是商业化的酒店,虽说装修富丽堂皇,但察言观色比明都宾馆还是差的许多。明都宾馆那些领班甚至服务员,省市领导不说都认识,但脸熟的肯定不少,就没有见过人家直接称呼谁职务的,充其量了叫个领导,再大点的称呼个首长,声音也都小的恰到好处。哪像海悦酒店这些,衬衣几乎撑破,裙子又短的可怜,香水喷的几里外都能闻见,人多人少,直接就叫了职务,总以为领导会以为有了面子,哪知道真正的领导都怕你知道他是谁?
再往后,看见领班款款而来,便掏出手机,喂喂喂的走出去好大一截,或者干脆摆个架子,不是重要项目,能不去就不去了。
孙立不知哪来的能量,竟约上了去年刚升任厅长的段仁武。按他的理解,温言奇于公是市委常委,云州老书记,于私是段仁武老部下,省厅老人,怎好说不去?
只好给张达打了招呼,索性提前到明都,趁机在家住一天。
从一串钥匙里找出那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一把,捅开了家里的门。
客厅窗户开着,沙发上横七竖八堆着一堆晾好的衣服,还没有叠。餐桌边两张椅子斜放着,桌上有一盘还剩下几片的大白菜,像是中午剩的,旁边一个咬了几口的馒头,捏了捏,已经干透。
方玲燕还没有下班,果果还没有放学。
随手扔了包,懒懒的斜躺在沙发上。心想,明都的春天到底还是没有了风,方玲燕出门都敢开着窗户,这几天不冷不热,出门都觉得舒服。
开了电视,仍旧是活蹦乱跳的广告,看着很没意思,一把揽过了那堆衣服,一件一件的仔细叠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索性脱了外衣,拿了抹布,拧了拖把,里里外外将家里打扫了一遍。从冰箱里翻出一把芹菜,几个鸡蛋,热火朝天的炒了两盘,又烧了稀饭,热了馒头。将桌上的剩菜推在一旁,整整齐齐的摆了。
估摸着时候,该到下班时间了。
正想着,方玲燕便开了门,叫了声温言奇!
“时间刚好,过来吃饭!”,温言奇正收拾着锅灶,围裙还没有取下来。
“晚上做这么多干什么?”,方玲燕凑到跟前嗅了嗅,脸上露出笑意。
“晚上不是正经吃饭的时候么?”温言奇拿了三双筷子,盛了稀饭。
方玲燕说:“那是你们正经吃饭,果果还要上晚自习,晚饭在学校吃,就我一个人,不得减肥?”
“哎呀,把这事忘了”,温言奇拍了拍脑袋道:“那就别吃馒头,只吃菜。你瘦的跟猴一样,学人家减什么肥?”
方玲燕却不答话,只是笑了笑,认真的夹了菜,又拿起馒头狠狠的咬了。半晌才说:“这馒头还是要热着吃,喧软……”
温言奇笑道:“你现在就像个女光棍一样,衣服放着不叠,剩饭桌子一堆……”
方玲燕却满不在乎的说:“是啊,有什么问题,我不是女光棍还能是什么?”
知道方玲燕是埋怨自己远在长林,温言奇却拐了话题道:“人都说四十如狼五十如虎,虎狼之年还是个女光棍……要留心啊,别把处里的年轻人吓到,就像姚丽华一样。”
方玲燕刚想呛呛几句,却被一嘴馒头噎住,忙灌了口稀饭,这才说:“你可别说人家姚丽华,自从作了计财处的副处长,痛改前非,非但不调戏人了,整天板着个面孔,连妆都不化了!”
“她都成副处长了啊?”温言奇惊讶道,印象中的姚丽华风风火火的,管着办公室的发票,怼天怼地怼处长,碰见年轻人又管不住嘴,聊天不是脸就是下半身,怎就成了副处长,居然还是计财处?
方玲燕却说:“哪有什么,你那都是哪年的黄历?连李正都成办公室副主任了……”
“那倒不奇怪”,温言奇点了点头道:“我在的时候就觉得李正不错的,能写会干,提拔是迟早的事……”
方玲燕赞同道:“真是,就这些年,逢年过节他都会来,厅里碰见了就问家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方姐长方姐短的,人听了也舒服,哎……就是秘书太熬人,也写了快十年了吧……人都说李正和你很像,太能写了,反倒被耽误,若不是段仁武提拔,可能还在写。”
“李正……”,温言奇嘴里嘀咕着,心里一算,他何止快十年,从进秘书室算起,足足有十二年之久。上次都不知哪年哪月,现在想起,竟连样子都有些模糊。
“话说回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方玲燕放下碗筷道:“都说章书记被判了啊?”
“胡扯!”,温言奇皱了眉,不耐烦的说:“好好的,怎么就判了,别听外边胡说八道!”
“也是别人瞎说,我又没参和……算了,不说了,这碗是你洗还是我洗?”
“你洗!”温言奇道:“做饭可以,锅碗不能洗,这是底线!”
方玲燕呵呵一笑道:“好好,我洗,温市长,看着点时间,要是不突破底线的话,去接接儿子如何?”
“那行!”温言奇回答的干脆利索。
仍旧是海悦酒店。
见温言奇进来,孙立几个人忙起身问了好,其他人顺势往桌子上一挪,将沙发留给了俩人。
“麻烦市长了……”,孙立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又作势叫方超赶紧把茶端来。
温言奇鼻子哼哼了两声,算是答了。
孙立又凑到跟前,低声道:“上次那个事,我给王书记说了,据说赵书记也同意……”
温言奇点了点头,心想这样的事,既然县里提出来了,孙立又是新任的县委书记,于情于理,市里都不会轻易反对。
“向主任呢?”,温言奇问。
孙立颇有意味的笑了笑说:“虽说嘴里不太情愿,但还是答应了……他这个年纪,回家抱孙子年轻了些,真若全退了,不见得就不着急。以后任了人大书记,有会了开开,没会了直接休息,待遇还拿着、工资照样涨,偷着乐的事……”
“岳长河呢?”温言奇又问。
“我已经给他谈了……”孙立说:“他也看的清楚,胡纪凌这个副书记不知道兼到什么时候,如今向主任退出来对他倒是个好事。老岳挺痛快,再怎么说也是升了一级,不会有意见……”
“哦……”,温言奇这才点了点头。副书记是平调,按岳长河的年龄,不会超过三年,必定转去人大。正好是个机会,倒不如现在就去。就像孙立说的,再怎么也是四套班子之一,想忙了,就有不少事做,想闲了,什么事都不用做,挺好。
岳长河位置定了,马上就会空出个副县长的缺,不知孙立会推荐谁上去,按温言奇想,就该是方超了,年纪轻、干劲足,若是现在接任了副县长,前途不可限量……
不曾想等了半晌,也不见孙立再说下去,反而扯了项目上的事。按理说,一个位置空出来之前,县委书记心里就会做好打算,不可能到临走,再让市里插进来一脚。
孙立不说,温言奇也不便再提,这样的事是云州分内事,说的多了,倒让孙立误解自己还贪恋着云州的权力。
由他吧。
正说着话,段仁武气宇轩昂的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众人忙起身让出一条道来,温言奇远远的就伸出了手叫了声:“厅长好!”
段仁武呵呵一笑,另一只手拍了拍温言奇的手背,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是老样子,就是发福了不少……”
见段仁武如此,温言奇忙双手握了,连道:厅长倒没什么变化,气色好,愈发显年轻了……
俩人哈哈一笑,其他人脸上就笑成了一堆。
“温主任……”,听到这么一声称呼,温言奇觉得奇怪,回头才看见门口站着的李正,心里一阵欢喜。
“来来来!李正,哦不,现在该称呼李主任了吧?”温言奇一手握住了李正的双手。
段仁武已坐在主位,正色道:“是该称呼李主任了,我还暂时没改过来,总是小李小李的叫……”
李正忙说:“厅长,温主任,还是叫小李,什么时候都是小李……”
段仁武却说:“也不能总叫小李,过几年上岁数了,该叫老李!”
几人呵呵一笑。看着头发梳的熨帖,白色衬衣外加藏蓝色夹克衫,已有几分成熟意味的李正,温言奇心里不禁感叹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当年的毛头小子,一晃十几年过去也成了副主任了。
“温市长,我们开始吧?”,孙立一张口,温言奇才想起了正事,忙向段仁武介绍了孙立和众人。
“孙书记我们见过的……”,段仁武隔着桌子挥了挥手。
孙立赶紧笑了笑,连声道是……
一阵工夫,各色山珍海味便堆满了桌子。
孙立向温言奇挤了挤眼。
温言奇会意,便端了水杯对段仁武说:“厅长,给我们讲两句?”
段仁武笑道:“厅里来的干部就李正一个人,我讲给谁听?你来!”
温言奇笑了笑,便说:“那我就说几句?”,见段仁武点了点头,温言奇才道:“前些天,听孙书记说他请了段厅长。我对他说,你就是不叫我,我也得来!挤,也得给我挤出个位置来。再坐的有些同志可能不知道,当年在省厅办公室,厅长是主任,我是副主任,李主任那时还是秘书……,现在想起来,简直就和昨天一样!正应了那句话,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所以,这第一杯酒,要敬段厅长,感谢厅长拨冗赏光……”
“厅长,我得先承认,我端的是水,您知道我的情况。”
段仁武呵呵一笑,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我喝了……”。
温言奇一口喝完了满杯水,道:“来之前,赵书记和董市长专门给我交待了,让我替他们给厅长敬一杯酒,请厅长空闲时务必到长林指导工作。”,说罢,又喝了一杯水。
段仁武笑道:“长林这么多年,言奇酒量归零,水量倒练出来了?”
温言奇拍了拍肚子应道:“厅长刚才说我发福了,其实就是灌水灌出来的,没酒量到酒桌上话都不敢说话,慢慢的就混成了肚儿圆。”
段仁武笑了笑,说:“言奇意思表达完了,那我说几句?”
众人忙说好,一个个坐的挺直。
段仁武道:“听闻温市长要来,我来的时候一没有带办公室主任,二没有带计财处的同志,专门叫了李正副主任来。就想着我们三个老同事,老朋友见见面。”
“掐指一算温市长离开省厅已经十年,我们之间也快十年没有见过面,人生有几个十年啊?如今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其实,不止是我们,再坐的同志也一样。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走到哪里都由组织决定,都要服从安排。但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咫尺天涯也就是一脚油的事。所以,今天借了孙书记的酒,我们共同喝一杯,祝愿也是希望大家老朋友、老同事之间多走一走,多看一看,多聊一聊……友谊天长地久……”
段仁武的话说的很慢,也很动情。温言奇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感慨来,遥想十几年前,李正还不太会写东西,于新和拿了几摞文件堆在李正桌子上,一连几个月,李正的头就卡在那几堆文件里不能自拔……
还有段仁武,动不动就将不讲政治挂在嘴边,人细致的了得,谁多花了办公室的钱,就像自己挨了刀子一样心痛不已。现在再看,酒喝的豪气,话也说的意味深长。
还有姚丽华,扭捏着身子,调戏这个调戏那个,活脱脱怡红院的老妈子,竟就成了副处长!
还有老于,嘴里什么时候都是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但交给他的东西却永远不耽误。
还有崔成义,那被群访悍妇拽的鸡窝似得头发,撵的满大街跑的狼狈样子。
当然还有周元力,这厮也不知混在哪里,在忙什么,竟就没了一点动静!
一时间许多画面涌上心头。直到李正轻叫了声温主任,才如梦方醒。
李正说:“温主任,我敬您!”。从进门到现在,李正的称呼一直是主任。倒也奇怪,他的这声主任,听起来总是亲切于书记或者市长。真就应了段仁武那几句话,人生有几个十年?每个十年过去,都会不自觉的朝后看看,再回想起来,就觉得过去万般美好,其实是心老了,人也老了。不知道以后能做成什么样子,走到哪个地步,但第一个职务,“主任”,总是忘不了的称呼。
李正不再说其他,温言奇也不说其他,一杯酒、一杯水清脆的碰了……
孙立显得很兴奋,也很聪明,整个晚上,绝口不提项目的事,也不提工作的事,频频举杯,却只说家长里短,朋友情谊。段仁武来者不拒,每一杯都干个底朝天。
温言奇便知道,云州的项目绝对不会少。又突然想起方玲燕说过段仁武好茶的。
趁着上厕所的工夫,叫了方超,问县里都准备了什么礼品?
方超道是两箱五粮液和几条香烟。
孙立不好再叫出来,温言奇想了想,便对方超说:“段厅长好喝茶,你去拿几盒好茶叶来……”
段仁武一晚的兴致都很高,酒也下去不少,出来的时候竟都有些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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