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靖北伯的仪仗终于到达临漳城外时,在城外等候的官员士绅们首先看到的,是兵强马壮的精兵。
临漳虽处黄河以北,但距离京城不算太远,京城保卫战的细节早已传开,所以人们在看到那些马上骑士所持有的奇形怪状的长筒状武器时,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这便是能让步卒力敌数万辽人精锐骑兵的火枪么?”
不,不仅是火枪,这些士卒比起城外肃立迎候的官兵,整体素质不知道要高上多少,那是真的经历过血战的军容,首先到达的是数百骑斥候,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看城外的这些人一眼,如同雾气般散开,只用了极短时间便控制了周边各个方位,甚至开始沿着城墙探索,杜绝了所有危险的来源。
其后便是骑在雄健无比的高头大马上的重甲甲士与步卒大阵,军阵每前进一步,地面仿佛也在跟着颤动,官道旁的士卒只感觉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不由起了些骚动,下一刻那重甲军阵的当先一骑肃然举拳,整个军阵便轰然停下,然后井然有序地左右分开,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昂然而出。
马车并不豪华,两个车把式没有着甲,但也能看出来是厮杀惯了的猛汉,周围游弋的亲卫簇拥着马车一直驶到城外众人面前,两个汉子跳下马车,将车帘左右一分,一道随意盘了个道髻,斜插一支光滑内敛玉簪,身着三品紫色公服的身影便一弯腰走了出来。
看来这位便是那位靖北伯爷了,城外众人纷纷抬眼打量,又暗自吃了一惊,这位伯爷...怎么如此年轻?
丰神俊朗,英气勃勃,这并不足以让人意外,穿上那身三品大员的公服,就算是常人也能带上三分威严,可看着那英朗俊俏的模样,怎么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么年轻的三品大员,世袭伯爷,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也能从侧面证明这位看似年轻的伯爷肯定有过人之处--居于众人前列的陈文斌更加心慌,连忙踏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下官临漳县令陈文斌,携城中官员士绅,恭迎经略使大人!”
勋贵在朝中任常职,一般都只称官职,亲近点的才称爵位,而大魏官员相见不必行跪礼,所以陈文斌这一套下来确实没什么毛病。
走下马车的顾怀踩在城外坚硬的土地上,目光在陈文斌脸上轻轻一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身上满是补丁的官服,却没有提起,只是洒脱笑道:
“本官奉旨赴河北任职,一路颠簸,军中粮草不足,怕是要叨扰众位两日,可不要怪本官不请自来啊。”
这番打趣的话说得城外等候已久的众人心头一松,气氛也肉眼可见的轻快起来,内心暗道这位伯爷虽然年轻,却也没什么架子,这次多半只是路过而已,于是众人纷纷言道不敢,高高兴兴地簇拥着顾怀入城。
“于城外背风处扎营,再去城中接收粮草,不要打扰百姓,”顾怀先是看向陈平,又转向陈文斌,“陈县令,城中补给可含酒水?”
“是有的。”
“不必了,多送些热食就行,就算临时休整,军营内也不能饮酒,又不是逢年过节的。”
陈平领命去了,跟在顾怀和陈县令身后的众人一时都有些感叹,这位伯爷还真是治军极严,难怪能和辽人一战,这年头军队在魏境行军,只要择日没有战事,一般都会放开军营禁令,让士卒们喝上两杯水酒,可这位伯爷真是一刻也不许放松啊。
众人继续簇拥着顾怀往城内走,气氛融洽,顾怀和陈县令聊起一些本地风物,时而还有士绅官员搭两句话,一时间看起来倒是宾主尽欢,直到过了城门,看见冬日有些萧瑟的街道,顾怀才状若无意地说道:
“比起政务,本官更通军事,但本官也明白,这次镇抚河北,要想政令通达,图谋发展,缺不了本地官员士绅的帮助,临漳算是本官进河北的第一站,不知陈县令可有言教本官?”
陈文斌愕然抬头,可能是没想到这位伯爷说话竟然如此直白,丝毫没有官场中人的弯弯绕绕,说要请教,就真的问出来,这才刚进城门呢!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整理语言说道:“经略使大人谦虚了,不过下官在临漳任县令三年,确实也是有些心得的,依下官看,大人若是想发展河北,首先要做的便是安置流民准备春耕...”
“嗯,本官也是这么想的,”顾怀负手立在街头,赞同道,“河北久经战乱,边境不安生,内地也处处流民,再加上之前辽人南侵,可谓是千里白地无鸡鸣,只有让无数流民在各地定居下来,由地方政府开仓赈粮挺过这个冬天,然后再开展春耕,才能让河北重现生机...”
他边说边走,身后那些官员士绅听着他的话语,有人不屑一顾,有人皱眉思索,可下一秒,顾怀却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一样平常地开口道:
“本官没进河北时,便接到密报,说临漳、安阳、南乐三县不仅没有收拢那些南下的流民加以赈济,还把他们驱离县界,死了的就草草扔到路边,有没有这回事?”
陈文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登时有些惊慌失措:“大人,何来此事啊?下官任县令三年,任上从未出过差错,这必然是有人谗言加害!”
他满怀怨恨地看着身后那些官员士绅,还在思索到底是谁告的密,让这位伯爷刚刚进入临漳地界就直奔自己来了,竟然连宴席都不去就过问这事!
“其实本官一开始是不信的,”顾怀轻轻叹了口气,“北方一乱,自然就有无数百姓想要往南走,带的口粮吃光了,就只能盼望路过的地方能有人给口吃的,依魏律,地方府衙本就有开仓赈粮的义务,那粮食是朝廷的又不是地方官的,何必冒险去做那种驱赶流民的事情,你说对不对?”
明明是数九寒天,陈文斌却出了一头的热汗,他用官服的袖口抹了抹,连连应声:“是,是...”
顾怀看了一眼他的官服,笑道:“再说了,这件官服如此陈旧,陈县令依然舍不得换,由此能看出来是位勤俭节约,爱民如子的好官,这样的官,怎么会贪腐存粮,驱赶流民呢,是不是?”
陈文斌说不出话了。
“可过了黄河之后,本官真的没有看见多少活人,”顾怀笑容收敛,静静地看着他,“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流民南下,必然会汇聚到京城,这一路的官道都应该有流民扶老携幼往南走才对,可本官没看到。”
见陈文斌喏喏不敢言,顾怀看向那些士绅官员,平静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来告诉本官?”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这位伯爷是演的哪一出,可有那么两个人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们都是县衙的小吏,上不了餐桌,也喝不了汤,但眼下这个场景,分明就是这位河北经略使想要杀鸡儆猴,在等一个有胆识有野心的人站出来!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挤开眼前的人群,快步向前,却被顾怀的亲卫拦了下来,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喊道:“大人,大人!小吏石开(孟显德)有事检举,临漳县令陈文斌贪赃枉法,伙同地方武备...”
“知道了,”顾怀摆了摆手,止住他们的话语,又看向陈文斌,“陈县令,这可是开了个不好的头啊,本官初到临漳,便有人检举你,实在是让本官有些为难,这样吧,来人,把陈县令先行收押,待到本官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再还陈县令一个清白!”
陈文斌呆住了,他有想过顾怀会在这件事上发难,可他也不认为顾怀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拿他开刀,因为他清楚,在这件事上手脚不干净的人实在太多,就算顾怀要总督河北军政,他也不敢对那么多人下手!
可他到临漳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下狱,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他是不是不懂?
还不等他说话,一直跟着顾怀的其中一个汉子就伸出大手将他按倒,然后干脆利落地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大概是嫌他抗议声太吵,那厮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乌漆麻黑的抹布,团了团塞进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官员士绅看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言笑晏晏的靖北伯爷说翻脸就翻脸,眼见这位伯爷不打算去已经洒扫准备好的宅邸,反而让人带着那两个小吏去县衙准备问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海里都蹦出了一句话。
那宴席...还开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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