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怀含怒离开,甚至都没有再回宴会,导致庄园内宴席不欢而散之后,陆陆续续离开的官员和士绅们的对视里,都难免表露出彼此的疑惑与心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本还极为融洽的经略使大人与崔氏怎么就闹到了这种不好收场的地步?
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大族,而是清河崔氏!族中子弟不知有多少在朝中为官,不知多少人与崔家有关联,甚至整个清河,整个河北的中段,都受着崔氏的影响,那位想要经略河北,怎么会如此撕破脸地离开?
而就在他们茫然地走出庄园,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可能的情况时,一辆原木色的马车也驶出了庄园。
这辆车轮上还带着些微红泥土的马车看似寒酸孤零,但在清河却只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马车所过之处,无论是城外寥寥行人的官道还是城内热闹无比的街头,都立刻安静下来,不知多少衙役和管事站在街道两侧躬身行礼,甚至还有很多百姓对着那辆马车跪了下去。
清河的人都知道,能坐这辆马车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崔氏的老太公,甚至连崔氏的族长也不行。
而那栋因为顾怀巡视地方,早早被清河县令洒扫好的宅邸附近,已经见不着一个行人,很是清净,马车经过街道,缓缓停在宅邸前面,崔氏如今的家主先出了马车,然后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扶着车厢里那位老太公走了下来。
佝偻着身子的崔老太公走到门前,负责看门的王五撇了撇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打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没有多余的言语。
顾怀知道他会来,他也知道顾怀知道他会来。
......
作为先帝又先帝时的阁老,崔氏的老太公虽然已经退下来了很多年,但身份依然很尊贵,或者说全天下比他身份更尊贵的就没有多少人。
如此身份的大人物到访,按道理来说无论是谁都该出门迎接才对,但顾怀并没有这样做,甚至坐在正厅的他脸上都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因为他很确定,能做到内阁阁老,世家家主的人不是蠢货,至少不会比自己蠢,那么既然都是聪明人,何必弄那么多虚伪又无意义的事情?
在听到那个女子的话之后,他确实很愤怒,愤怒不仅在于崔氏用这种手段来抛出橄榄枝,更愤怒在于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有所心动。
他不是圣人,他也会害怕,害怕经略河北出问题,害怕魏朝的国祚断在他手里,害怕赵轩和杨溥被他连累得背上千古骂名,所以在意识到如果自己答应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会收获许多之后,他确实沉默着挣扎了起来。
但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崔氏的报价,拒绝了这看似好意实则会让他彻底抛弃掉之前的行事风格,与世家大族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选择,而他也相信,只要崔氏真正的主事人不蠢,就一定还会有这么一次谈话。
他现在等到了,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佝偻着身子走进正厅,看似普通的老人在坐下后,说的话却并不普通。
“我错了。”
崔氏的老太公感慨叹道:“当年在内阁,我便是想让陛下高兴,结果反而惹得他很恼火,所以被赶回了清河,如今你来了,我大概是想证明自己在逢迎一道上还不错,所以就想尝试着让你高兴,为自己挽回一些在此道的声誉,但没料到还是这么失败,看来我真的错了,我就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他把身段放得很低,很诚恳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把自己的孙女送给别人,别人还不要,这确实是很没脸没皮的事情,但我也很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拒绝呢?”
“因为我明白,有些妥协做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顾怀说道,“而河北有无数个坑等着我去跳,在这个过程里我不能升起想要躲开的念头。”
“你是个心狠的人啊,顾怀,”崔老太公叹息道,“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所以我很害怕,崔氏也很害怕。”
“我并没有想对崔氏挥刀。”
“现在是这样,可以后谁能说得准呢?”崔老太公说道,“你要在河北做的事情,眼下看起来是和地方大族没有冲突,但我觉得在你心里,百姓是要比世家大族重上太多的,再过些年,如果有一个门阀挡了你的路,你会怎么选择?”
顾怀没有说话,但沉默俨然已经是有了答案。
他确实没有想那么远,眼下只是想让河北重新变成一个像样的地方,百姓有地种,有东西吃有衣服穿,当兵的能守住汉人的土地,不用担心上了战场家里的老娘没人养。
但改革是会到头的,这种世道,百姓的日子再改善也就只能那样,他之前拜访卢大儒时说自己想把步子再迈大一点,到时候是不是真的会对这些地方大族动手?
--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确定。
“所以我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崔老太公说,“崔氏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族中子弟学文的去你的幕府替你处理政务,学武的可以走入军中去边境厮杀,我甚至可以拿出崔氏积攒了很多年的财物粮食,帮你做到你想做的事情,而我只是想要你娶一个崔氏的女子,让你之后对世家大族挥起屠刀时能念一些崔氏的好,这样有错么?”
“确实没有错,”顾怀说道,“我的确需要崔氏的帮助,但不需要崔氏做到这种程度。”
崔老太公沉默了很久,笑道:“这话...挺无耻的。”
“那么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更无耻一点,”顾怀没有笑,而是平静地说道,“我不会和崔氏联姻,我唯一能给的只有一个承诺--在我经略河北的过程中,崔氏只要出力,那么无论日后我会不会对地方大族动手,都会绕开崔氏。”
“三岁的孩子也不会相信这样空口无凭的承诺。”
“但您不是三岁了,不是么?”顾怀说,“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既然这么说,那么我就一定会这么做。”
大厅里一时沉默下来,崔老太公没有说话,和顾怀平静地对视着,他身后的崔氏当代家主恭敬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这个原本在清河跺一跺脚就会引发巨变的男人,如今却像是个在父亲面前不敢说话的孩子。
过了许久,崔老太公才点了点头:“好。”
有那么一瞬间,顾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没有在崔老太公的眼里看见一丝一毫的笑意,这才确定眼前的老人是真的信了这看起来极为荒谬的话。
崔老太公吃力地站起身子,说道:“崔茗在门外。”
“我已经说过...”
“她现在虽然姓崔,但已经不是崔氏的人了,”崔老太公平静开口,“世家的女子,既然已经要嫁出去,那么就不会再留在族谱上,我曾经让她学琴棋书画,治政人心,现在你不要她,就看看她能不能靠这些养活自己。”
顾怀皱起眉头:“我不吃这一套道德绑架。”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老人有时候吃了亏,就会想像个孩子一样闹一闹,”崔老太公说道,“整个清河不会再有人敢接纳她,从现在开始,她是一个与崔氏毫无关系的人。”
顾怀很认真地开口:“我不会让她进门。”
“那就让她饿死好了。”
崔老太公点了点头,在崔氏家主的搀扶下离开,走出大门之后,他上了马车,再没有看沉默站在寒风里的美丽女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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