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村口的大槐树下,坐了不少人,前面有一口水井,赶上天将黑,在田里忙碌了一天的汉子不甘不愿被家里催促着出来打水,后头的夫人也拎着点东西,准备过来涮涮。
大家偏爱这辰光出来,皆是因为现下正在农忙时节,白日里日头又梦,勤快的人也有机巧的心思,他们会在天将亮堂的出工,累到了近晌午才回家,过了最晒人的那阵,又相互催促着出门了。
十里八乡有日落后不出工的忌讳,但傍晚那阵窝在家里也热,不如借着打水洗涮的借口到大槐树下聊几句。夏日里忙,也就这会能偷闲,大家交换着东家打狗西家塌床的破事儿。
今儿大家叨叨的是离大槐树最远的苏家。
苏家搬来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
大家有些记不得了,不光如此,连苏大福的爹娘什么样,什么时候没的,都记不得了。
村里人关于苏家记忆开始的地方,就是苏大福娶了王雪娘那天。
两家都是孤儿,上门吃席连主桌的老亲都凑不齐,还是村老好说歹说拉了不少人过去,又说不用拿什么东西去,只管人去,大家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没个亲族势力,命格定有些不妥,千万不能凑上去,但这无来由的嫌弃说出去有些不好听,大家也只能私下里说说。吃完了,也就不来往了。
只有同是外来户的何家与苏大福交好,偶尔苏大福会去何家借个东西,但何家也几乎不去苏家。
在讲究亲缘的仙福村,子弟兴旺是家族的根本。
苏家是个被嫌弃的外来户,大家平时路过,往里面瞅一眼,发现篱笆桩子永远不整齐,上面还长了刺球藤,门板永远是破的,用一点稻草稍微堆了一下。
他们自然就免不了在大槐树鄙夷几句,嫁女,千万不要找苏大福这样的,没个帮衬,还是个老实头,连田里的东西都看不住,日后怎么养活家里的几张嘴。
连说了三月,大槐树的叶子都快掉了,日日还是这些,他们也就觉得无趣了。
改说起村东的读书人,被县里的大户看中了,要抢回去做上门的,大户家里家业无人继承,这可是天上掉下的好姻缘,就是生下的孩儿要改姓,三代以后才能改回原姓,大家就吵上了到底要不要改姓。
后来,苏家大女儿苏单儿出生,家里静悄悄的,也没给村里人送喜蛋,大家看生了个女娃,也就不在乎礼节了。
没两年,苏双儿出生,又是个女娃,大家本来不感兴趣。
但稳婆拍的时候用了点力,这孩子吓坏了,先是老哭,吵得村里人嫌弃,后来两岁还不会说话,王雪娘的弟弟王程打上了村里稳婆家的门,惹得大家好长时间都在讨伐苏家对稳婆太不敬了,还打上门去。
老稳婆长期盘踞大槐树下,走街串巷,自然“德高望重”,存了一肚子的见闻,一堆人捧着,苏家自然热门了。稳婆当着村里人放话了,以后不接苏家的活。
又过了三四年,苏家又生了个女儿。
自知“罪孽深重”的王程为了赎罪,从镇上找了个稳婆在苏家盯了三天,没出岔子。
还是个女娃,村里的人十分感慨,王雪娘这样的孤女娶不得,连生三个女儿,苏大福以后怎么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这么穷的人家,干活不行,性子也不行,村里没人愿意给个儿子上他家的。
谁知道,何家放出风声,大儿子定了苏家大女,有人回忆,两家人走得近,结亲也是自然。
稳婆带着大家回忆了下苏家的事儿,大家连声附和,按这老婆子一贯的尿性,苏家准是又有摆头了。
果不其然,老稳婆开始清嗓子了,首一句就是”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大家相互看看,默契略过,等着下文。
“苏大福家又要添人了!”这句话是个引子。
“这回应该是儿子!”
“我赌是个闺女。山那边的一户人家,已经生了七个女儿了,送走了四个,那妇人也不能再生了,这丈夫气得自己跳了崖。”
“苏大福没有跳崖的勇气,他是个老实人,三个女儿都好好地养下来了。日子穷,但三个闺女可比你们养得好。人家老实,你们一顿瞎扯,这是欺负人!”
这家汉子其实对苏大福印象不错,何家订了苏单儿,他家婆娘看苏家老二随她爹是个老实性子,长得又秀气,也有意为自己儿子谋苏家的亲。
“没你的事儿,一边去!”这是心里有火没处撒的村赖子,比不上苏大福勤快,经常被拿出来跟苏家比,他逮着机会能踩一踩苏大福,心里就好受些,兴头被打断了,自然不高兴。
“三傻子,你过来,我们可以比比!”
苏大福的未来亲家,最烦这种见不得人好的,而且这人前几日在日头最猛的时候,还去他家地里偷割稿子,他忍不了了。
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给拖走了。
稳婆眼见混乱的场面已经控制住了,也不管那两人的官司,她守了几十年的场子必须她来做主。那两人定有旁的纠纷,今天的口角只是借口,不在眼前,其他人也并不在意。
“镇上那个上午已经去苏家了,我前两天看雪娘的肚子,应该就是今天了。”
“这村子里年轻辈大半都是你接生的,祖传的手艺没得挑,苏家不选你,真是眼瞎。”捧场的人很多,大家也不愿得罪稳婆,她要的福钱比镇上的便宜。
远远的,有个八九岁的小子一阵急冲,大槐树下围着的人群见状散开了,稳婆倒还坐得稳稳当当。那小子将将撞向稳婆时,突然往旁边偏了点,小手撑到了大槐树的主干上。
“阿婆,苏家又生了个女儿。”这小子气还没喘匀,话就出了口。
他还念叨了一句“眼睛生得不错”,可惜没人在意。他猫在人家茅屋后,人不敢往前。
王家舅舅是远近闻名的大煞人,疯起来有点不管不顾,又拉了一帮兄弟,惹不起。
听到稳婆报喜后,王家舅舅的大嗓子就传了出去。他得了消息,立刻往大槐树跑,可不能让阿婆等急了。
“我就说是个女儿,你们还不信!”刚才消失的人回来了,除了衣服沾了点泥土,好像其他地方还是正常的。
“连生四个女儿,看来那边风水不好!大家先前觉得那边的地便宜,这下可得好生盘一盘喽!”有人抛下一句,大家顿时没了八卦的兴致,纷纷散开了。
“阿婆,他们都走了,我们也回吧!今晚的鸡蛋还没给呢。”
刚才的小子已经歇匀了气,为了许诺的鸡蛋不落空,趁着大家还没走远,他就在大槐树下嚷嚷了出来。
稳婆自然存了气,她还有好多事儿没讲出来呢,小子还在不懂事地馋鸡蛋,这苏家跟她老人家犯冲,板上钉钉跑不了。
苏家小女儿就是苏四儿,她一岁能说话,王家舅舅欢喜得不得了。
日日跟兄弟们吹嘘显摆,这些兄弟们都在家里过得不如意,在打得宠的小辈时自然带了出来。
日子久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大家都知道苏家小女儿聪明,一提到十里八村的聪明人,自然会算上苏四儿。
大家都说她聪明,她也确实聪明。
两岁就开始指点王家舅舅赚钱,苏家的日子渐渐就好了起来,好在周围的人少,苏家的房子一直没什么变化,在村里并不惹眼。
在四岁那年,苏四儿终于确定了自己的“霸主”地位,她指哪,王家舅舅就扫平哪。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直到五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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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四儿醒来的时候,发现之前头顶上讨厌的人消失了,自己呆的地方变了,她利索地爬下床,开始打量陌生的环境。
房间里有两个架子床,并排放着,中间有一架屏风隔着,屏风上绣了一只充满福气的大鹅,它在悬崖边。苏四儿模模糊糊有点敏感了,这熟悉的手笔。
再往前走,有一道椭圆的门,用帘子隔着。苏四儿掀开帘子,发现外边靠窗有一排榻,前面放着一张朴实无华的长桌,上面还贴心准备了茶水。一伸手,竟还是热的,她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这时,紧闭着的门从外面推开,坐在桌子上的苏四儿,以为是风,正准备去关门,大概是睡得有点久了,她脑子并不十分清醒,却被一个影子扑倒了地上。
救命,这地很干净,没铺地毯,摔下去的滋味很美妙,后背是硬硬的地,胸口是重重的头,她有点难受。
“四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摔倒的正是王衣衣,她比苏四儿醒得早,在不紧急的情况下,贴心的小姑娘是不能打扰别人的美梦的,她已经养成了牢记苏四儿的话,并十分认真地执行。
所以下床之后,她就看了看周围,这也是苏四儿刻意培养的结果。
“这是什么地方?李芽儿呢?”苏四儿爬了起来,拉着王衣衣爬上了榻,她真的迫不及待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是积福山。四儿,我们已经是准福徒了。”王衣衣说完,又害羞地低下头,她不敢再看苏四儿。而且李芽儿应该被送走了,女童的房间是相邻的,她已经走完一遍了。她有点想李芽儿了。
“糊涂,这是什么称呼?”苏四儿皱起小眉毛,十分之不懂。
“四儿,不可以瞎说,我们是准福徒,未来的福气的徒弟。”
王衣衣顾不得再伤感李芽儿的落选,听四儿说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总有点提心吊胆,她们还没走出积福山,不可以不谨慎。
苏四儿懂了,她们成功留下了,李芽儿被送走了。
“李芽儿被送走,但我们还在一起,以后如果能帮她找到她叔叔,她肯定会高兴死了。”苏四儿捏着王衣衣软乎乎的小手,不再提李芽儿。
自从她醒来,脑子里多了不少记忆,都是关于仙福村的,她的记忆在一岁之后开始。
她记起了苏家度日的艰难。她记得自己的爹苏大福虽然老实又爱哭爱出神,但有了吃的,都会给自己的孩子。
她记得自己的娘王雪娘一向在家里拿主意,和爹一起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们四姐妹。她记得自己的三个姐姐,她们十分懂事,又十分谦让,和爹娘一起把贫寒的日子过成心里的一道光。
她还记得自己的舅舅王程,其实和李金花是熟识的,她之前为了和李金花结识,还无师自通攀了表亲,实际上她们没关系。
她们的关系始于李金花的女儿李芙清,她四岁的时候到李宅后边的山上去,结果遇到了李芙清,有了救命之恩。
自然,这恩情是真的,她人小,再聪明也不会在人命上开玩笑。之后,李金花就默认了这关系。
她记得,后来,有时候李金花上府城,如果不走水路,就会雇舅舅带着人护送。
但是他两个月前帮李金花送了一道口信突然失踪了,跟着舅舅的人也失踪了。
舅舅失踪之后,她的脑子就糊涂了。
她走出家门,就看到干裂的土地,每天村里的人家都会有小孩子哭闹,她家的屋外也时常有人晃悠。
大家知道她家不会过不下去,她家认识李金花。
苏四儿看着爹娘愁眉不展,舅舅也好久没送钱,姐姐们也瘦弱不堪,她知道,自己该决断了。
一天,她悄悄晃荡到村头的大槐树,听到王婆说,最近很多人都想把小孩卖给李金花家,因为李娘子是个厚道的人,村老家的账房儿子就是她送出去的,大家都爱找她。
可惜的是,她家只收六岁左右的小孩。
她就记到了心上,但对于李金花,她只知道两家有亲戚关系,但很不熟,想着这次倒可以利用上,为自己谋个好前途。
于是,她又去了李家,准备自卖自身,李金花门都没看,喊了六福回道“必须要爹娘做主”。
这让苏四儿很挫败,日子又过了一个月,家里没吃的了。
她提了把自己卖了,王雪娘提起她就往茅草屋走,狠狠给抽了一顿。
她日日提,夜夜提,日子越往后,苏家夫妻的态度松了几分。到李金花通知要人的前一晚,也没什么异常,苏家夫妻也同意了。
结果,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忘了自己的今生,脑子里又多了一些“前尘”。
现在的苏四儿又是一个全新的苏四儿。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这两个月的种种诡异之处跟所谓福圣有关,她必须要弄清楚。
单是李金花就很奇怪。
大家都是熟识的人,王舅舅失踪了为什么小纸条给了王衣衣而不是她苏四儿?苏家的日子都快因为干旱过不下去了,厚道的李金花为什么不再“厚道”一点?
都是来自附近的人,为什么船上的船工从来没有提起土地干旱的事情?她为什么会记忆更替?一切的一切,都待她自己找到答案。
现在苏家的日子应该变好了吧!爹娘和姐姐们肯定很伤心自己离家时的冷漠。苏四儿想着想着就哭了。
“衣衣,我好想爹娘和姐姐们,哇……”
“四儿,你怎么这么久才想爹娘,我都想了好久了,从家里走的时候就开始想,但我怕被海棠姐姐她们嫌弃,更怕你嫌弃我,我都不敢放生哭,哇……”
小孩子离家,哭一哭才正常!某个这么想的人,一直偷偷观察,再顺手耍个小手段催化了小孩子敏感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