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花搬入了州府,但新生活的开头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令人无比惆怅的是,她带着做福童使这十几年攒下的福玉,还有之前为清儿“沐福”准备的福珠,结果在府城竟然租不起房子。
李晓天已经进了福录寺当差,把她送到一处院子,一主屋,两个厢房,拐角的厨房及后头多出来一间空屋子,这孩子给了一把钥匙,人就急急忙忙走了,说要再跟他师父说几句。剩下李金花人生地不熟,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头疼。这间院子除了遮风挡雨,不曾多出一件能让人愉悦的物件床。床,孤单单的架子,像个秃毛鸡;桌子,配了两个四个椅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显得畏畏缩缩;厨房灶台配了个大长桌,倒占去了不少空间。
李金花拿出卧房里的必需品、装饰品,三间房都布置好了。如今不是府城,身边也没个人伺候,一切都要自己亲自动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当年也曾有过这般苦闷无措的心情,那还是在自己未长大的时候,日日帮着家里做些洗衣做饭扫地喂鸡的活计,一天到晚不曾歇上半口气。
她这会不太想回忆娘家的事儿。
关于带娘家人上府城这件事,最终还是解决了。她把乡下的宅子给了大哥和二哥住,这样他们才不闹,底下的子孙本就打大姑姑家宅子的主意,并不真的想去府城;置办的几十亩田成都给了亲娘,又一口气给了二十福银,都作了她的养老。手里有地又有钱,两个哥哥就会看抢着巴结她,亲娘接过福银,打发自己的孙女过来,说以后每年都去福圣的庙为她一家三口祈福,这般回馈倒还过得去;最后,命人给两个妹妹送去了些福银,略略表达一下心意。乡下的宅子有了新的主人,留守的下人都不愿意待了,有的跟着上了府城,有的给了钱打发。
乡下算是扯干净了。
叫她诧异的是,最后跟着她上府城的只有苏、杨两家,其他人都以故土难离、在府城没有手艺活不下去的理由给拒绝了。当然,她也偷偷送了点福银过去,借口主家满意孩子,给的赏银。她日后照料不到这些人,自个儿当时觉得过意不去,上州府的孩子未必好混,等他们出息,日子艰难的一家子说不定就天人永隔了,就把赏银都给他们父母,都在乡下的田地出息得来的,分出去倒也无妨。
苏、杨两家上了府城,李金花帮忙给介绍了一处勉强算两进房子,在府城的外城边上,不打眼,周围的人都是迁入府城的乡下人。这处房子原是李金花买下的,现在假托了熟识的中人,房租算得便宜,两家人倒也没有拒绝。大概猜到了,对李金花一直面露感激。
院子里就这么住了苏大福一家七口人,杨虎家三口人,房租按了人头分……不过,这些李金花都没管了,告诉他们若有难处,去内城的三春巷找李宅的海棠,人就走了。苏四儿多了两个姐夫,家里添了劳力,她心里暗自记下了,准备有机会把这消息告诉苏四儿。
就这么靠着柱子愣了一会神,李金花感觉到自己饿了,拿出茶具摆在堂屋。找出了个铜盆,在院子里打了水,到了厨房,连个锅都没有,她只好回屋,在某处的墙角拿出个宝箱取了点福珠。想了想,第一次出门买东西,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又带了两枚福玉。
州府的人跟他们世俗的人,并没有两样,没有多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李金花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记路。走过了两条街,都是跟她家一个样式的院子。远远瞅一眼商铺,她没敢进去,一个客人都没有,铺子里也没个走动的。她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
她只来得及“哎呀”一声,人就倒下了。然后就是连声的稚嫩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向她砸来。人还在地上,本想自己爬起来,但这会又不着急了,她第一天进州府,不会遇到“黑茬子”了吧?一声“对不起”就完了,她准备对方若凶,她就更凶,如果真的是不小心,就……罢了。
李金花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女孩。
奇怪,州府这么好的地方竟然有乞丐吗?据她所知,远山府就没有乞丐,有了积福寺给的福银,全部送到善堂去了。
这个小女孩一张脸乌漆嘛黑,头发打结了,浑身脏污,倒是没什么味道,身上的衣服是一种动物皮毛,黑得分不清原本颜色,脚上的鞋子破了好几个洞。李金花把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歇了算账的心思,眼里还带了点可怜。
对面的女孩说完“对不起”,黑黑的眼睛像是也看清了人,悄悄瞅了好几眼李金花,又低着头,脸上还有一股隐秘的欢喜。
突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悄悄看了李金花两眼,快速向前跑了。
李金花循着声音回头,发现是一个八尺的彪形大汉,虎背熊腰长相凶恶,身后带着好几个壮年男子,个个凶神恶煞,全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十分符合她最开始想的“黑茬子”形象。
再回头,发现小女孩跑远了。她看着走过来的人,赶紧爬了起来,准备退到一边。谁知那彪形大汉却大步走上前来。人进他进,人退他退,身后的壮年有意无意打量着周围,围住了她的去路,李金花眼睛恶狠狠地瞪视着,手在胸口的福牌处不住的磨蹭。
彪形大汉许是改了主意,吩咐其他人去追刚才的小女孩。
李金花准备离开,原本在身后的彪形大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低头笑得勉强。还没搞清楚这帮人为什么要拦住自己,刚才跑远的小女孩已经被抓住了,抓她的人本来离这里已是很远的地方,结果一眨眼就到了他们面前。
彪形大汉嗤笑一声:“红洙,你爹病死,跟我们签了契的活计没完成。按约定,要赔我们一百福珠的损失。这钱你还是不还?”
叫红洙的小女孩眼眶红红,泪珠儿却把着不让掉一滴,她不卑不亢地说:“你们找我要的是五百福珠,这会又说一百,道理都是你们的,你们这些坏人,没一个好东西。”
被迫听清了一场人命官司的李金花,想走走不了,有些后悔出门了:刚才捉红洙的速度,不同寻常,不宜轻举妄动。
彪形大汉两手环抱,一脸冷笑:“你躲了两月,我们找你两个月。两个月的福利,主家的‘规矩费’就得你出。”这死孩子真会找事,他带着人追了两个月,也被主家打骂了两个月,一身的伤,还要自己掏一笔,所以多要的福珠,都是他们应得的。
红洙想自己逃不过,说了实话:“我没有福珠,你们能不能等我两年,等我进了福门,我就想办法还你们。”
彪形大汉继续冷笑:“两年,你开什么玩笑,你能等,我们可等不了。今天拿不回福珠,我们人就没了。”
李金花倒抽一口凉气,好凶残的主家,轻飘飘就是几条人命。
红洙这会儿顶着一口气:“你们今天就是逼死我,我也没有。”
彪形大汉气得跺脚,后头跟着的人前来贴着他耳朵出了个主意,他看了看红洙,又看了看李金花,点点头:“你找个买家,把自己卖了,还我们福珠。”
红洙没说话,但眼睛看着李金花。彪形大汉也看向李金花。
李金花咽了咽口水,来不及说话,彪形大汉指向她:“就你了。”
这可不成,怎么就找她了。李金花想摇头,但她刚想动作,摇头就变成了点头。这个手段,就令人害怕了。
“既然你同意买人,我也不多要,五百福珠,这丫头归你。”
红洙知道彪形大汉不怀好意,立马拦住李金花:“五百福珠算我借大娘的,她不是买人,只是借我福珠,你听清楚了。”
“哼,你倒是警觉!”无所谓,主家那里能交差,多出的福珠够大家分上一份,今儿高兴,就不挣一笔福录寺的赏了
李金花爽快地掏出了五百福珠,希望赶紧把人送走。
彪形大汉拿到福珠就带着一帮人走了。
红洙松了口气,“扑通”一声跪倒在李金花面前。
李金花吓坏了,只有福圣才受人跪礼,这丫头恩将仇报啊:“红洙,你快起来,我可受不起跪礼。”李金花怎么扯都扯不动这小女孩,真沉!
“大娘,谢谢你救了我。你为何不受跪,难道你真是世俗来的人?”红洙对李金花哪里人心里早有感觉,不然她不会故意撞人,彪形大汉就是看懂了她的意图才顺水推舟,使了手段亮给李金花看。只是州府不讲究世俗跪礼的忌讳,那是给皇帝老儿看的,她们不归皇帝管,该跪就跪,才显得真诚。
她能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不是送去生死场,真的要多谢这位大娘了。
“我刚从远山府搬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州府人?”李金花这会也觉得不对,这么宽的路,怎么她就被撞倒了。
红洙躲了两个月都没事,偏偏今天被彪形大汉抓到了,这莫不是演给她看的一场戏?
“大娘,我确实看出你不是州府人,才想着借您脱身。但是,五百福珠,我迟早会还您。您有所不知,州府不让买卖人,都是雇佣契。若是买卖人被告发,福录寺就会罚下双倍的福珠,买卖双方都要被送去福门的矿场挖矿。”
真心黑啊,刚才那群人,她差点倒了大霉!
“您刚来州府,人生地不熟,我正好帮您熟悉熟悉,只求你给我口饭吃。”红洙知道自己坦白,说不定这些世俗人才会真心可怜她,心甘情愿帮她一把。
李金花听她一番说辞,想着自己确实缺个人,又有些犹豫,好大一笔福珠。转念想想,自己家什么都没有,房子是福录寺给的,省了一笔,这丫头答应以后还她福珠,倒也不亏。
“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你若是再敢耍什么心思,我家儿子在福录寺当差,有他师父撑腰,可不是好惹的。”这孩子没爹没娘,也确实可怜,希望她不会让自己后悔帮她。
李金花有意试她,就给了十福珠叫她买些吃食回来,她在这里等着。没想到红洙先带她到了一处巷子边的石凳上坐着,自己只拿了一福珠,人就走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李金花不想等了,正准备自己去买吃食,红洙却提着一个木盒回来了。
“大娘,这是金来福的饭菜,味道不错,您尝尝!”红洙跑了好远才到了金来福,这附近的吃食比较贵,周围住的人都跟福门有那么点联系。更便宜的吃食,从这里出发去买,没有两个时辰回不来。
人来回了,也算通过考验了,暂时可用。
李金花没有露天吃饭的习惯,她摇了摇头,带着红洙回了住处。
红洙看着房子,心里觉得之前的自己赌对了。大娘没骗人,这里是福录寺当差的人才能住的房子,比起她爹这种给商铺挖私矿的活计强多了。
李金花对州府两眼一抹黑,她接过饭盒,把饭菜都拿了出来:量不少,够两个人吃的。又叫红洙坐下一起吃。
两人沉默地吃了饭,红洙收了碗筷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洗干净的碗筷装到饭盒了,正准备送回去,被李金花叫住。
“你身上不成样子,不如先洗一洗。洗完了我们一起出门。这屋子什么都没有,住不得人,有些东西要出门去置办。”
什么都没买成,花了一大笔,领了个人回来,李金花有些不得劲。不知道孙福儿咋样了,肯定比自己强点。
“大娘,靠近您住处附近的商铺,东西都比较贵,跟日常用的物件也没关系。您若是不嫌远,我带你到西城,那边的东西可便宜了,好多都不用福珠结账。”红洙明白,李金花为自己花了一大笔,现在心里正有些不痛快,虽然人家没给她脸色瞧,但她也要知情识趣,发挥点作用。
李金花看着红洙,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自己的旧衣,略有些大,被她用了不知什么法子给拢小了。听她话里的意思,这附近的东西都挺贵,难怪商铺里没什么客人。远点就远点,能省就行。
“不嫌远,你赶紧带我去。正好路上,你也给我讲讲州府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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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西城。
“妹妹,我今儿还跟嘉慧说你也该到州府了,准备过几日就来看你。没想到你人就过来了。”在杂货店的孙福儿一看见李金花,又是标志性的笑眯眯,让儿媳妇招呼客人,把自己换了出来。
李金花跟着红洙到了西城,发现这里的东西确实便宜,看见路上有租马车的,于是让红洙去租了来,跟在她们后边走着。两人逛遍了大半个西城,几乎装满了整个马车,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
那赶车的人说,这马车看着小,再来这么多也不成问题。李金花想着既然能装下,那就再去杂货店看看。结果,刚进去就看见了钱福儿在招呼客人。
孙福儿儿子的婚宴定在福月后的第一天,就办在府城,李金花差点错过。
她上午要送女儿去积福寺,本来准备住下,却被李晓天打发了回来。临发出之前,她吩咐了海棠备了厚礼先送过去。
从积福山回来,因为担忧清儿,喜宴上的话题引不起她半点兴趣。孙福儿跟好多福童使都相熟,李金花因为今年负责的镇上准福徒出得最多一跃榜首,但因为卸了福童使又要搬入州府,跟这些人远了,她的位置被安排在比较偏的地方,并没有同大忙人孙福儿说上话。
本来孙福儿以为她可能不会过来,没想到最后却过来了,匆匆照了面,又忙去了。怀着心事,她三两下吃完喜酒下了席面,就回了自己的宅子,对其他人的恶意阴阳都一概忽视了去。
“妹妹,喜宴那天呀,姐姐怠慢了你,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孙福儿想起李家备的礼单,确实丰厚。她以为她不来,位置安排上按着海棠的身份准备,没想到人亲自来了,确实有些对不住她。她都听下人回禀了,有人眼红李金花的好运,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姐姐,一家人说哪里话。你何曾怠慢于我?”李金花根本就无所谓喜宴那天的事情,她和那些人也不会再见。他们怎么说,与她没什么干系。
“妹妹要置办东西吧!若是不清楚,我让嘉慧与你派个人,搭把手。”她这个福童使还要继续做,这段时间只是借着帮着儿子在州府安家的由头才过来。
这间西城的杂货店是儿媳的嫁妆,儿子在儿媳妇名下的另一家布店里主事,离这里不远。现在已是快七月中旬,她特地来见识见识州府风光,就是想回去跟别的福童使吹上一吹,最晚十月就要回去了。
李金花倒比她先享福,只是听儿媳妇的意思,州府的地盘可踩不热。
“多谢姐姐的好意!只是不好麻烦嘉慧,她刚进门,你却把她的人给我使唤,定会觉得我这个外人串掇婆婆给她下马威。再者,我凑巧认了个干女儿,从小长这里。”孙家的儿媳妇不清楚性情,孙福儿做婆婆的怎么样自有人包容,她可不能不识趣,坏了人家的和睦。
红洙挺好的,刚才带她买东西,跟老板们讲价杀价,一口伶俐,比起海棠差不了,她得了,心里畅快多了。
孙福儿一听,瞪圆了眼睛:了不得呀,李金花,到底攒了多少家底?刚上府城就认了个州府出身的干女儿。嘉慧使唤的人都是她姑母派的,都是雇的,州府买人,得先给福录寺交一笔福珠备案,才给分送人。
什么干女儿,怕是小丫鬟吧!
她这干女儿莫不是为了逃罚,故意想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