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镇。
凌远正在房间内吃饭,经过多日调养,加上邱之道为他炼制的丹药,如今他的伤势已经恢复许多,只是左边空空如也的袖子还是让他有点不太习惯。
当时情况危急,为了召唤凌云笔,凌远直接砍断了他的左臂,一剑划下,肘关节往上三分被平整砍下,那种痛楚至今还残留在他的心里,只是凌远从未对人说过,总觉得一旦说了,就显得过于矫情。
“雪团,来,吃块肉。”
凌远将一块红烧肉放在地下的小碟子里,在床上趴着的雪团见状,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到碟子前。
雪团虽然看起来像兔子,可却是个无肉不欢的主,一顿饭里要是没点肉,它是绝对不会看饭菜一眼的。
“慢点啃。”
凌远看着雪团吃的不亦乐乎的模样,难以想象当初邱之道是怎么让它吃下那么多毒草毒物的,以至于培养出了如今能够解百毒的特性。
吱呀!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是邱之道,依旧是一身天蓝色长衫,依旧是不近人情的神色。
雪团却在看到对方的瞬间,立刻跑了过去,讨好地蹭着他的小腿。
这副熟悉的狗腿子模样逗得凌远忍俊不禁,“雪团看见你真的是比看到亲娘都开心!邱之道你说上辈子雪团是不是欠你的,所以这辈子才这么喜欢粘着你,跟报恩似的。”
邱之道弯下腰,将地上的雪团抱在怀里,修长的手指顺着头上的毛发往下滑,穿过脊背直达尾部,轻柔的力道让雪团止不住地晃悠着尾巴。
邱之道一边顺毛,一边坐到凌远的对面,问他:“你现在感觉如何?”
凌远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想说“我很好啊,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但又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好友,是那个看似无情,却为了自己不辞辛苦的挚交好友。
于是,他说了实话,“有点胸闷气短的感觉,灵力流通依旧十分窒碍,我想是体内经脉还没有完全养好。召唤凌云笔的后遗症还没有退去,我感觉脑子里依然嗡嗡的,还有手臂……唉,就没有办法接上吗?”
“没有办法”,邱之道的语气依然冷淡,没有丝毫安慰的意思,“当初你既然做下选择,现在自然没有后悔的机会。”
听到这话,凌远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沮丧了起来,“既然如此,看样子,我以后要学习当一个独臂剑客了。”
虽然难过,但凌远心里却一点都不后悔,即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依旧会在余烬灰原上,在空间裂缝前,将凌云笔召唤出来,从而为那四人守住出来的通道。
“你该回去了”,邱之道忽然开口道。
“回去?回寻仙门吗?”
凌远皱了皱眉,道:“我暂时还不能回去,双刀会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我不会回去的。”
“你的心过于软弱,不适合这里。”
“软弱?你才软弱呢?”
凌远非常不赞同也不理解,他这个不久前才为战友断臂的人,怎么到了邱之道的口中就变成“内心软弱”了呢?
他指着断臂说道:“看见没有?这是硬汉的象征……嘶,就是好疼!”
没注意动到伤处的凌远嘶牙咧嘴道,看得雪团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邱之道看着凌远,仿佛在看一个傻子,虽然他面瘫一样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这种表情。
“一次元宵节,我们下山,当时街上有个杂技团在表演摇摆高跷。那人踩在三四丈的高跷板上,单臂撑起、双手翻身,还不断地往上面架上一节节高跷板,越加越高,最后还双手倒立,在跷板顶端左右摇晃着……我记得当时你没有看到最后,而是早早地就别开了眼。”
邱之道难得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凌远起先还有点吃惊,但是对方话里所说的那次元宵节也确实让他印象深刻,因为在那之后不久,邱之道就因为触犯门规而遭到处罚,自此性情大变。
“你说的那件事我当然记得,当时年纪还小,害怕也是正常的。”
“可你怕的是别人摔下来,你怕自己因为过于担心,而上去将人带下来,从而破坏别人的生意。”
“……”邱之道说的没错,他自小就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吃苦受难,刀割在别人身上,跟割在自己身上的区别是——前者是心痛,后者是肉痛。
“你不适合山下,回去吧。”
邱之道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熟悉对方的凌远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类似怜悯的表情,这让凌远心里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他感觉,邱之道此刻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不知世事险恶,偏偏整天嚷着要闯荡江湖的熊孩子,而他就是那个熊孩子!
不听话就算了,还整天给大人(邱之道)惹麻烦!
蠢而不自知!
凌远心里的火蹭蹭蹭地往上冒,但他偏偏又是个脾气好的,实在是对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的人无法发火,于是那一口气就这样不上不下的闷在胸口,憋了半天后才语气强硬地说了句。
“我不回去,一年的下山历练时间还没到,我绝对不回去。”
凌远深吸了一口气,一脸认真地看着邱之道,“你可能觉得我是一头热,只是因为偶然看见双刀会迫害武者,就觉得看不顺眼,不自量力的想要替天行道,完全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但是、但是,邱之道,你知道吗?那个死在我面前的男子身受剧毒,痛苦不堪,他的脸被他用手硬生生抓下一条条血痕,凸起的眼球像是鱼眼,让人难以想象那是长在人身上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变成了一个非人的怪物!!”
“我没有办法,只能杀了他!因为他已经有魔化的征兆了!放任不管,只会让他威胁到其他的无辜人……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做出了无奈、却正确的选择,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后悔。”
凌远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像是要将满心的苦涩咽回去。
“后来,我找到了那个男子的家人,想让他们把尸首领回去,并告诉他们实情……但等我找到了他家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他家里只有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当那个小孩放学回家、问我阿爹在哪时,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和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和他说啊!!”
凌远双眼通红,杀人的愧疚、选择的正义将他夹在其中,逃不得,躲不开。
邱之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凌远声音低沉,在这一刻,他的声音比对面的邱之道还要冷,“错的是双刀会,这样的组织我不会让它在世上继续存在。”
邱之道看着凌远,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热血、冲动、充满正义感,这让他不免一时有点恍惚,但当目光接触到凌远断臂时,他又清醒了,现实总是冰冷无情的。
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话语,而是异常真实的事实。
凌远早晚会有一天认清,而到那时,只怕我与他便是不死不休了吧。
邱之道异常冷酷的想着,平淡的心绪与他的表情一样,毫无波澜。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道灵符,指尖微微用力,灵符瞬间化为黄色流光,在空中形成一句话:私用禁招,按规当罚,五日内回。
这是寻仙门长老使用的传信灵符,凡寻仙门子弟必须听令行事。
“长老怎么会知道这事?”
凌远吃惊地看着空中的字,和双刀会交战不过才过去几天,一向保守封闭的寻仙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他使用禁招的事情了?难不成……
“是你告诉长老的!”
邱之道没有否定,只是道:“你伤势既好,便该回去了。”
“邱之道!!”
凌远怒不可遏地站起来瞪着对方,“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出卖我呢?
那两个字太过沉重,他终是说不出口。
邱之道微微抬头,看着凌远,缓缓道:“人,是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
“你……”
邱之道不咸不淡的态度直接给凌远浇了一盆凉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不理解现在的邱之道。毕竟,自从那件事情过后,他们已经许久不见了,而时光会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但下一瞬,他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对方只是因为担心自己胡来,所以才通知长老让自己回去的。
凌远心情复杂地看着邱之道,又抬眼看了看空中的长老密信,最终还是说:“我知道了。”
长老的命令,他向来是不敢违背的,但紧握的双拳却表明此刻的退缩不是妥协,而是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