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站在烈士陵园入口的牌楼之下,虎目环视四方,三万将士被他气势磅礴的气场所震慑,竟无一人敢有所动作。高怀德先行出谷,为弟弟收尸只是次要,主要还是不放心这些大颂精兵,一旦生了哗变,后果不堪设想,他看到赵匡胤身体无恙龙威依旧,带头半跪双臂行礼道:“天佑大颂,天佑官家,大颂必将千秋万世!”
所有将士这才反应过来,尽皆随之而跪,吼声震天动地。赵匡胤见此情景,心中甚是欣慰,只不过看到高怀德,还有一旁靠在山壁上死去的高怀义,却又是一阵难受。
出谷时的路上,楚云端已经将高怀德的果断作为讲给了赵匡胤,赵匡胤本就对高家兄弟颇为赏识,在他看来,义社数百人中,高怀德高怀义绝对能排前十,而经此一役之后,更可为将星之选。
高家兄弟的家人在后周连年战乱中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只剩父子三人,而他们的父亲正是前唐名将高仙芝的唯一后人高战凌。
高战凌虽然继承到了高家的武学真传,但因祖上高仙芝被前唐皇帝唐玄宗听信宦官谗言而被赐死,高家后人再也无人入伍,高战凌一直都是个普通的佃户,整日种田耕作,同样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然而一个人在世间又如何能远离朝代交迭的碾压,所在的村庄被异族的铁蹄践踏之时,他终究还是用手中锈迹斑斑的铁枪救下了那些相处多年的父老乡亲,随后的流民又狂涌而至,他无法对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只能带着两个儿子离开自己守了多年的土地和茅草屋,随着流民大潮趋往中原。
就是在这流浪途中,高战凌将高家传承的武学尽数教授给自己的两个儿子,高怀德高怀义也是天赋异禀,武学境界的进步一日千里,到了开锋府时,虽然只有三年时间,这刚刚年过十八岁的孪生兄弟就已经能以一敌百了。
时逢乱世,高战凌也知道无法独善其身,为了生存下去,最终还是带着二子参军,期望用军功来换取几亩立锥之地,俗话说乱世出豪杰,父子三人凭着自身的武艺胆魄,很快就在军中杀出了名气,被时任后周忠武军节度使赵匡胤注意到,于是招入麾下得到重用,之后加入义社,且参与了“陈桥兵变”。
赵匡胤登基后,按照赵普根据天下大势制定出来的先南后北的策略,开始一一清除大颂周边的割据政权,先后灭掉了荆南、武平、后蜀和南汉,在与南唐之战中,高战凌为了掩护赵匡胤率领的中军撤退迂回,只带了三百骑兵去冲杀南唐军队的主力,最终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而后高家兄弟在决战之中阵斩对方大将一十三人,乃至南唐兵士看到举着高字战旗的颂军就不战即溃。赵匡胤将大半天下统一之后,毫不犹豫便将高怀德兄弟二人升为禁军三部正副节度使,却未曾想到,只是一场祭奠颂军烈士之行,竟折损了高怀义这员大将。
赵匡胤压下心中烦躁,吩咐将士们本来将用作祭奠的酒肉就地分而食之,然后才起驾回宫,楚云端、周侗和安定寿三人也一同上了他的龙辇之中。
高怀德将弟弟的尸身用皮索缚在身后,并不骑马,提着长枪跟在赵匡胤的龙辇之后,一步一步向前而行,附近的兵士无不投来钦佩的目光,三万禁军没有一个是傻子,虽然他们没有看到山谷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能感觉到官家所遇的或许并不是祥瑞,而是。。。
但高怀德的振臂一呼,却让军心已经有些涣散的三万兵士再度坚定团结,除了守护官家再无他念,高怀义之死,或许只是军令传达的延误所致,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汴京内城,晋王府。
看到赵光义进了书房,符彦卿赶忙起身行礼。赵光义摆了摆手道:“岳父,说了无数次了,咱们毕竟是翁婿,私底下就不要这样了。”
“殿下,老夫终究还是待罪之身,不敢有丝毫懈怠。”符彦卿依旧还是恭恭敬敬的回复道。
赵光义也不再劝解,坐在书桌后拿起本奏折一边翻看一边说道:“岳父深夜来此,想必定有要事,咱们并不是外人,有甚么就直说罢。”
符彦卿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房门,上前几步低声说道:“官家今日遇袭了。”
赵光义啪的一下合上手中奏折:“细细说与我听!”
符彦卿便将烈士陵园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赵光义的眉头越皱越紧,听完后直接问道:“那个探子何在?”
“已经处理掉了。”符彦卿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看到赵光义沉默不语,忍不住说道:“殿下,咱们之前的安排布置,不就是为这一天到来而准备的?天赐良机啊。”
赵光义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时,门外忽然传来玲儿脆生生的声音:“殿下,您要的夜宵好了,是否现在趁热食用?”
一股淡淡的香味已经顺着门缝飘了进来,赵光义忍不住舔了下嘴唇,符彦卿见状便去打开书房木门,从玲儿手中接过托盘,轻轻的放在赵光义面前后,正要挥手让玲儿离开,赵光义却说道:“且慢,让她进来。”
玲儿小心翼翼的进了书房,站在门口处也不敢吭声。赵光义看着桌上那瓷碗中热气腾腾的吃食问道:“这是什么?”
“回,回殿下,夜深了,厨娘都歇息了,殿下又肚饿的紧,奴婢就想着给殿下做点暖胃好消化的吃食,就用家中的法子做了一碗汤饼。”玲儿双手绞着衣襟,她来到晋王府才半个月,平日里听得府中下人说些晋王脾气暴虐,严苛冷酷的闲话,自然对赵光义心生恐惧。
“汤饼?”赵光义举箸夹了一筷子吃到嘴里,面条的柔顺混合着汤汁的鲜美,让赵光义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符彦卿看到赵光义吃了一口汤饼竟然发起愣来,忍不住唤了一声:“殿下?”
赵光义回过神,又抄起筷子吃了一口,继续问道:“这汤饼,如何做的?”
玲儿偷偷看了一眼赵光义,又看了眼符彦卿,才唯唯诺诺小声答道:“先将锅烧热了,放入些许猪油,再切点葱姜蒜爆香,然后添水,待水煮开了下进切好的擀面饼子,打一个鸡蛋,白日里还剩了半只烧鸡,撕成了鸡丝和青菜一起放入,最后撒上芫荽葱花。”
“好吃!”赵光义在玲儿说话间,已经将一碗汤饼吃了个干净,连口汤都没剩下,他随意用布帕抹了抹嘴:“收走吧,今夜可能要入宫面见官家,明早你与夫人说明,省的她惦记。”
玲儿乖巧的收走托盘,顺带要将房门关上时,赵光义忽然又问道:“包子饺子可会做?”
“会一些的。”玲儿点点头回道。
“那明早就做些吧。”
“奴婢会蒸包子,可那饺子。。。奴婢未曾听闻过。”玲儿心中一紧。
“看我这脑子,唔,在这里应该是叫角儿?对吧?”赵光义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奴婢会做的!殿下想吃什么馅儿的包子和角儿?”
听到玲儿的话语,赵光义一下愣住了,在他的记忆中,只记得吃过父母亲手做的包子和饺子,但是什么味道,什么馅料,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许久之后赵光义才说道:“我没有什么忌口,你就捡着自己做的好的,多做几样罢。”
符彦卿在晋王府中待了多年,作为赵光义的幕僚和岳父,所见所闻比那些朝堂官员都不知多了多少,即便一些秘辛之事都有所了解。他已经察觉到了赵光义的反常,心中隐隐有一个让他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推测,待到玲儿关门离开,忍不住就涩声问道:“晋王,可还是我贤婿?”
赵光义打了个饱嗝:“我在那边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味,虽然我是被人所迫,但你的贤婿已经没了,对此我深表歉意。我叫周寰嗣,初次见面不懂礼节,还请岳父见谅。”
符彦卿闻言如遭雷击,浑身颤抖不已,冷汗登时就把后背的衣衫?了个透湿。
开锋府,汴梁城,皇宫之内。
整座皇城灯火通明,无数宫女下人穿梭忙碌,大颂皇后宋美仙身着冠帔,静静的坐在集英殿中龙椅的旁侧,等候着夫君赵匡胤的归来。
赵匡胤饭量奇大,不仅如此,每逢带兵出行,无论是作战还是今日般祭祀活动,回来之后都要用酒食犒赏三军。所以宋皇后早就习惯了如此,知晓夫君即将回宫,即刻吩咐膳房提前准备,以便赵匡胤和那些将官们吃喝。
“又是一夜过去了。”宋美仙看着宫女们开始更换蜡烛,给油灯添油,并不算大的宫殿中人来人往,但却无一人发出声响,她低垂双目,藏起了眼中的落寞。
回宫的路上,楚云端捏了个简单的法诀,便将龙辇用一层薄薄的灵气包裹:“官家,有甚么话,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
“那些奇人异士,不,那些外乡人,能控制住么?”赵匡胤提起一坛酒灌了几口问道。
“现亦未知,天干地支二人今日忽然生变,其余五人,最好也一并除了。”楚云端面无表情的答道。
“他们七人随我征战多年,又将女真人驱逐向辽国,我才能腾出手平了南边,他们要是想叛,有无数次机会,为何偏偏选在今日?而且叛的只有两人,赵普他们也是拼了命的护我,我要杀他们,以何为由?”
赵匡胤眉头紧皱,又是几口酒灌进肚中。
安定寿赶紧又给赵匡胤续入一团灵气:“官家,莫要再喝了,我就冒昧说句,从今往后,您再不能把赵普当做大颂宰相了,他就是外乡人陈远望。”
周侗一直默不作声,但此刻也出言道:“杀他们剩余五人,需在回宫途中进行,让高怀德对禁军提前布置,务必一击必杀。”
“我还能活多久?”赵匡胤思索良久,却突兀的问出了这个问题,看到安定寿三人都不回答,笑了声道:“自家事情自家知,我体内无法再生出丝毫真气,只能靠着仙长和神医给我续命,想来也不能一直如此,且说吧,多久?”
“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安定寿无奈答道:“我的补天针才刚刚有了雏形,所幸能和二师兄的‘点净瓶’互相配合,才将官家的性命勉强从奈何桥畔拉了回来,接下来还要抓紧时间去寻找后续的应对手段,但以我此时的修为,只能保证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么?应该足够了。”赵匡胤紧紧握着所坐的软椅扶手:“我本一介武夫,若不是义社数百兄弟拥戴,再加上外乡这些奇人异士的相助,如何能开辟这大颂天下?若然就这样把陈远望五人杀了,且不说能不能消除后患,其他的兄弟们会怎么看?”
“三个月的时间,仙长可否能在崔默残留躯体中有所发现?周宗师,你可否护我三个月?还有安神医,可否尽可能的将我的性命延长一些?”
“我还想多活些时日,如今刚刚成立的大颂朝还是千疮百孔,却又遭此突变,这天下不是我赵匡胤的,而是所有颂人的。我放不下心,诸位,可再助我赵匡胤一臂之力,力挽狂澜否?”赵匡胤语气平淡,但每一个字都让他面前道家的三个传人都不禁为止动容,楚云端和周侗目光闪亮,显然已经有了决心,可安定寿心中却满是苦楚,他一直想要避开的因果,最终还是将他扯进其中,被命运裹缠。
禁军三部已知官家无事,安安稳稳的全军回营,除了几个义社的将领带队,给他们安排好酒食用以安抚军心,其余的文官武将们都随着赵匡胤的龙辇,来到皇城内的集英殿前待命。
直到天边的启明星现,一个女官才缓缓走出,娇声道:“官家赐朝宴!请百官进殿入席!”
赵匡胤得了皇位之后,将皇宫占地一减再减,专门用作宴请朝廷官员的集英殿也是仓促之间搭建,用料用工都是极为节俭,此番第一次举行大宴,就连那些宫女都有些慌张。能来到这里的文官武将加起来也不过二三百人,一一坐定之后,就已经略显局促。
有的官员不置可否,丝毫不介意这大殿的寒酸,有的官员却四下打量,嘴角微撇,心中暗自嘲笑官家的小气。
赵匡胤在宋美仙的搀扶下缓缓走上殿中高台,他已经沐浴更衣,也被楚云端和安定寿再次用各自的手段输入了灵气,此刻面色红润脚步沉稳,和平时一般无二,甚至身上的龙气还更加浓厚。
方才他已经将大殿之中众人百态看在眼中,心中已有了些想法,落座之后,看着百官向他施礼之后,这才中气十足的说道:“今日俺率领禁军三部,去青山谷祭奠那些为咱们大颂战死的英魂,却未想能引来天地之感,风生雷鸣,九天之上降下神龙对俺传下神旨!”
“中原大地战火绵延,目之所见皆为焦土,汉人百姓饿殍遍地,乃至易子而食!我汉人自秦而起,何时有过此等惨境!”赵匡胤越说越气,一掌拍向桌几,立于大殿一侧的周侗一指隔空弹出,桌几随着赵匡胤手掌拍下粉碎开来,除了有限的几人之外,并未有人察觉出端倪,在他们看来,官家本就性烈如火,莫要说拍碎个桌子,就是拉过来个人拍碎他的脑袋,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陈桥兵变,成了俺一辈子的耻辱!世宗待俺不薄,俺也一直以忠臣自居,却偏偏临阵倒戈,夺了后周的天下!在你们面前,俺只能自称作俺!俺只能让你们叫我官家!这天下,你们始终都认为是我偷来的!可对?!”赵匡胤须发皆张,怒目而视,殿中的官员在他眼中已经逐渐化作世间的各种蚊虫鼠蛭,攀附在大颂朝堂不断的吸血,越长越肥。
楚云端叹了口气,抚手将一缕灵气附着在赵匡胤身上,对他的心脏施展了“玉川亘。”
冻彻心扉的灵气将赵匡胤的怒火驱散,同时也被隐含在其中的“点净瓶”弥补了因为愤怒而分崩离析的部分心脏碎片。
“这天下,愿为民得福者,皆可得之,我赵匡胤一生只想让咱们汉人重归荣耀,再不让那些蛮族人当做猪狗一般对待,你们想做王侯宰相,想荣华富贵,想泽被后世子孙,我也想,我也想让大颂千秋万世,如同那些跪在我面前的兵士喊出的一样。但这个愿望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加上你们,加上所有的官员都不行,必须整个大颂齐心齐力才可以。”
赵匡胤不再暴怒,对这殿下的众臣子们,如同和老友聊天一般说出了心里隐藏多年的话语:“俺赵匡胤除了能打打杀杀,并没有甚么治国的能力,就连打仗还是要靠着武将兄弟们的出生入死才能活到至今,而大颂天下现今还算稳定,比之后周不知好了多少,也是各地文官们的努力所致。”
“义社,从此以后不复存在,结党营私乃大颂所不容,俺赵匡胤只求你们一件事,今夜之后咱们通力协作,让大颂,真真正正的能够千秋万世,你们做的好,俺加倍赏赐,你们做的差,俺也会毫不留情的责罚,俺就是个官家,不是皇帝老儿,这天下是咱们所有汉人的,不是赵家的,俺说的这些你们能明白么?”赵匡胤将心中的郁结一口气说完,这才舒了口气。
高怀德离席起身,这次却是跪拜在了赵匡胤面前:“官家,高怀德作为义社一员,从此刻便退出,以后只为大颂黎民百姓,与义社再无瓜葛!”
赵普坐在赵匡胤的左下首席位,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已经波涛狂澜,义社乃是他一手所建,高怀德这一跪,意味着他耗尽心血打造出来的根基即将烟消云散。
果不其然,随后在座的所有义社成员全都站了出来,齐齐跪下,宣布脱离义社。
赵普看了看赵匡胤,这位大颂官家此刻却面无表情,又看了对面空着的晋王坐席,眼神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期待。
“官家!请恕赵光义来迟之罪!”赵光义只是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袍,急急忙忙的走进殿中,对着赵匡义行了大礼:“晋王府离皇城有些许距离,收到讯息后弟弟即刻纵马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请官家责罚!”
赵光义只是寥寥几句话,连消带打的便给自己的迟来原因说了个圆满,若是赵匡胤因此生气,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
“无妨,还未开宴,也算不得晚,贤弟先入座,饮杯热茶缓口气,今日要说的事情很多,莫急莫急。”赵匡胤看着赵光义,温和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