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来到厨房, 生怕厨房的油烟味弄脏了自己,站得离锅灶远远的。
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扬声吩咐李大娘将饭菜装进食盒里,然后用手帕隔着,把食盒提在手里,慢慢悠悠地往外走。
莺儿正好也过来拿饭菜, 一见到春花, 她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
这……春花身上的衣裳不正是姑娘刚刚做好的么?
粉底团花的绸料,质地细腻精致,宝钗日夜不停地熬了三四天才做出来的。
就算它化成灰,莺儿也能认得出来。
本以为是范夫人要穿的, 没想到竟跑到了春花身上,莺儿心里气愤不平,就算薛家落魄了也不至于劳累自家姑娘给一个不相干的丫头做衣裳。
春花她配么!
早知道是春花要穿,莺儿就该自己动手的, 白白让姑娘劳累了那几日,这不是故意折腾人么?
“看什么看!”春花在莺儿面前停住, 放下食盒, 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身上的衣裙, 神情似笑非笑,“人人都夸宝钗手巧, 针线活儿好,我看也不怎么样嘛,夫人还不是没看上这套衣裙?我家夫人衣裳多着呢, 哪里在乎这一件两件的,顺手就赏我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莺儿一番,莺儿穿着一身普通棉裙,春花顿时感觉到了浓浓的优越感。
“听说宝钗也能赚钱了,怎么说你也是她唯一的丫头,求求她,让她也赏你一套好些的穿穿。”
莺儿左手握成拳,垂在身侧,拳头捏得死紧。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违心地奉承道:“春花姐姐人长得好,穿上这件衣裳越发好看了。”
春花满意地笑笑,这才拎起食盒慢吞吞地要走。
等春花擦身而过后,莺儿收了脸上刻意挤出来的笑,板着脸,看着春花的背影渐渐远去了,这才进了厨房。
……
用完饭,香菱打水伺候薛氏和宝钗洗手漱口,莺儿则忙着将碗筷送回厨房去。
忽然,贾雨村的娘宋老太太身边的丫头玉欢过来了:“薛太太,老太太请您过去坐一坐,说会儿话。”
贾雨村祖上也是书香世家,家底丰厚,娶的媳妇个个都端庄大方,知书达礼。宋老太太却不是正妻,只是一个小妾,后来家族渐渐落败,人丁越来越少,她虽然是现在家里地位最高的老太太,见识却并不多。
虽然她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有一样特别明显,就是极听儿子的话。贾雨村喜欢什么,她便喜欢什么;贾雨村决定的事情,她从不反对,总是无条件地支持。
范娇杏也很孝顺这唯一的长辈婆婆,只是她原先也是丫头出身,见识并不广,陪着宋老太太说话也多半是聊聊东家长、西家短或菜价之类的。
听多了,宋老太太越来越不感兴趣,无意中同薛氏聊了一回,便觉得耳目一新,兴致极高,因此又派人来请。
薛氏毕竟在大家族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听过的豪门秘辛不计其数,更别提曾经看过的戏或话本子,随手拿一个做谈资,就能聊上半天。
薛氏赶忙应了,整整衣裙,同宝钗交待一声,然后随着玉欢去了宋老太太居住的正房。
莺儿从厨房里回来,见太太不在跟前,憋了许久的气再也忍不住了,噼哩叭啦地倒出来。
“姑娘,您辛辛苦苦做的那套衣裙,竟然穿到了春花身上。你们没看见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气死我了。”莺儿说完,还翻了个白眼。
宝钗听了很惊讶,香菱重重地叹息一声,道:“姑娘,下回再有这样的活计就交给我吧。”
宝钗抿嘴笑笑,逗弄莺儿:“你是不是看见她有新衣裳穿,所以眼红啦?你放心,等我的钱袋子再鼓一点,就给我们大家一人换一套新衣。”
“姑娘,我说的又不是这个。”莺儿又气又笑,跺了跺脚。
“既然你不是为了这个,那还气什么?”宝钗故意装作看不懂似的,“料子是范夫人出的,做好后她愿意送谁是她的自由,哪怕撕了呢。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无谓为了这些人生气,不值得。”
“还是姑娘性子好,看得明白。”香菱说,“莺儿别气了,过来我们一起编络子。”
……
朱瑜和贾雨村相谈甚欢,直到夜半才在心腹太监高保三番四次的提醒下,恋恋不舍地放贾雨村去歇息。
次日一早,许章被请过来给朱瑜诊治。
朱瑜的外公黄元瑞,原先任兵部尚书一职,自从女儿黄贵妃死了,他就上书请辞,圣上假意婉留了两次,便准了。
黄元瑞退出官场已十多年,明面上的势力早就被旁人瓜分得干干净净,兵部几个重要职位都被皇后的养子忠顺王朱幽牢牢把持着。
虽说余毒始终没法清除,到底把病秧秧、看着就要倒下的四皇子给呵护到如今这么大了。
与宫中太医院所坚持的稳妥、无过方针相比,显然是宫外的大夫路子更野,开方子更大胆。许章先看过四皇子的气色,再把了脉,最后询问这些年的病情。
高公公一五一十回答了,接着又捧出厚厚一摞陈旧的药方。
许章仔细看过,垂眸思索许久才抬起头,看向高保,用眼神示意出去说话。
床上躺着的许章见了,呵呵一笑,温声道:“许先生有话请讲,不必忌讳什么。”
许章:“那我就直说了。四皇子身上这毒原本就是从胎里带来的,深入骨髓,因此沉重难除。想必这些年里,四皇子也看过不少名医,都束手无策对不对?依我看来,如今只剩下以毒攻毒这一条路可走。”
高公公吓一大跳,尖着嗓子失声惊叫:“这怎么使得!”请你来是为了去毒,不是添毒进去的。
朱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高公公立刻收声,垂着头恭敬地后退一小步。
朱瑜面上未见任何异色,笑吟吟地问许章:“许先生有几成把握?”
“不多,三成吧。”许章伸出三根指头,“即使成功拔毒,将来在子嗣上也有妨碍,听天由命,看四皇子您的造化有多大。如果不这样,依四皇子您现在的身子状况,大概……也只有三五年好活了。”
许章的直言直语并没有惹来朱瑜的大怒,像这样的断言,他已经听过好几次,早就心中有数了。
他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下床,高公公赶紧上前服侍穿衣。
朱瑜昨晚歇得迟了,今日精神不济,脸色也比平日更加惨白。他由高公公搀扶着,走到窗前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面前那盆盛开的秋菊。
秋风起,菊花黄,即使被摆在屋内,缺少阳光也不能阻止它的旺盛生机,肆意开放。
许久,朱瑜转过头,看向许章,眼里含着坚定,缓声道:“就依许先生的意思办罢。劳烦先生开张方子,好让下人们准备药材。”
高公公心里不安,试图劝说两句,一对上朱瑜的眼神,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垂头听令。
许章开完方子,从四皇子房间里出来,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只见隔壁住着的贾雨村也醒了,房门开着,他连忙走去,慎重地行礼道谢。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要不是大人出手相救,我这条老命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贾雨村连忙回礼,满脸谦虚:“举手之劳,当不得先生如此大礼。即使我不在那里,换成旁人也会出手帮忙的。”
“哎,这就是缘份了。”许章拉住他的手,走到桌边坐下来才松开,“我师傅临终前替我算了一卦,五十岁上将有一大劫。今年正好五十,我不敢再四处乱走,特意来人才济济的京城呆着。往年治病我也积下几分善缘,不论遇上什么难事也有个求人的地方,只是没想到……竟应在这里。”
回想起差点被汤圆噎死的恐怖经历,许章仍然心有余悸,面上既难堪又窘迫。
贾雨村心里有些想笑,拼命忍住了,微笑道:“这也是老先生常年积德行善,所以才能逢凶化吉。”
许章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微微眯着眼,打量他几眼:“我听人说你还没有子嗣?这可就奇了,刚才把脉,你的身子并无不妥。不如伸伸舌头,我再给你仔细瞧瞧。”
贾雨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刚才只不过被许章搭着手腕走了几步而已,不知不觉间竟被他把了一回脉,果然不愧是众人嘴里的神医。
他对后院的女人一向不怎么上心,子嗣却是每个男人心中至关重要的存在。许章行踪飘忽,请他看病得讲究缘分,只是此时他正替四皇子诊治,自己哪里好意思在这种时候让他费神。
贾雨村端正神色,道了谢:“多谢先生的关心,我并不着急,还请先生用心诊治四皇子。”
“这还用得着你说?罢了,等四皇子的事一了,我好好替你看看,即便身子无碍,也多开几张保养的方子,只要你按时吃,保管调养得龙精虎猛,如束发之年一般。”
“那就多谢了。”贾雨村有些哭笑不得。他已经三十岁了,怎么调养也不可能像十五岁时那么年轻吧?
用过早饭,高公公过来请,说四皇子要见他,贾雨村赶紧去了。
四皇子也已用过饭,还喝了一碗药,说话间隐隐能闻到淡淡的苦涩药味。
他看着贾雨村,温声道:“京里刚刚出了宁荣两府被抄家这桩大事,你又是主动辞官的,暂时不好将你弄到显眼的位置上去,免得惹人猜疑。不如,先去礼部员外郎钱清安府上做个幕僚,你觉得怎么样?”
贾雨村明白,四皇子目前在外表现出来的还是一副静心养病,从不沾染朝堂权势的模样,他也不是心急的人,很耐着住性子,当下便点头答应。
朱瑜见他脸上毫无为难,丝毫不觉得这么一个位置辱没了自己的才干或身份,立刻露出一个欣赏的笑容。
朱瑜喜欢沉稳又有远见的人,拍了拍手,高公公赶紧捧着一个托盘过来。
“就要到中秋佳节了,这是给贾先生的一点节礼,千万别推辞。”
贾雨村笑着行礼道谢,然后由两个护卫送出大光庙,一直护送到城门口才分开,他独自进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