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心中激荡不已, 看着怀里闭目沉睡的儿子，抱着他软绵绵的身躯，这么些年对子嗣的渴望全部都变成了浓浓的父爱。
他要给他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让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绝对不会如同自己小时候那般，尝尽了苦楚。
他眨了眨眼, 把眼中的水光使劲憋了回去。
老太太稀罕孙子, 看得目不转睛，嘴里不住地夸着：“你瞧瞧，他长得多么好看，宽宽的额头, 鼻梁又高又挺，小嘴抿得真紧。再瞧瞧他这一头胎发，谁家孩子有他的头发好？多么聪明伶俐，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老太太是知道聪明绝顶这个词的, 头一回听见的时候还以为是说聪明的人都是绝了顶发的，她心里很不赞同。
头发可是连着一个人的头呢, 蠢笨的人都是脑子里没营养的, 那头发能长好吗？
在她看来, 头发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
贾雨村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不过老太太这话说得很中听, 一个人再有才能，如果长着一头稀疏的黄发，那十分的才干也会被扣掉一两分。
要知道, 入朝为官，仪表体态也是很重要的，没有哪个皇上会喜欢歪瓜裂枣。比如殿试时，如果有两分试卷得分一样，皇上肯定会挑长得更好的那个，剩下那人也只能饮恨长叹了。
老太太夸了半天，不见儿子回应，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瞧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眼睛像被水浸过似的，一副时刻都能哭出来的模样。
老太太心里一酸，儿子在子嗣上面承担的压力比自己大多了，家中无后，自己最多也就是躲在后院悲叹一下，还有丫头们想方设法来劝解呢。
儿子不一样，出门应酬走动时，总有那么一些人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要么送美女给他，要么就隐讳地介绍良医……
不论哪一种，都让人不痛快极了，简直是在打脸。
老太太的眼眶迅速泛红，伸手抹眼睛，一面哽咽道：“这下好了，我们贾家总算有了后。这个孩子一定要精心养着，万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贾雨村感同身受，低低地唤她：“娘……”
母子俩的脉脉温情被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给打破了，他皱着眉头，紧紧闭着眼睛，却又丝毫不影响他通过嚎哭来表达自己饿了的事实。
老太太再也顾不上擦泪，连声喊人：“奶娘呢？快叫她过来。”
贾雨村也有些慌，因为小家伙虽然小，可哭起来中气十足，小身子一震一震的，他又不敢用力抱，生怕儿子把自己给哭得掉地上去了。
产房刚刚收拾干净，宝钗虽然辛苦，极度想睡觉补充体力，可儿子的哭声让她体内的母爱惊醒了，感觉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于是，她扬声朝外面喊：“快抱进来，我喂他。”
莺儿是个自家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人，赶紧飞跑到外间，摊开手欲接孩子：“小公子饿了，快给我，我抱他进去吃|奶。”
贾雨村把身子一侧，不舍得给她，老太太已经叫起来了，挡开莺儿的手：“你都还没嫁人呢，哪里会抱孩子。”
莺儿的脸红了，一句也反驳不了。
幸好贾雨村反应快，抱起襁褓就朝产房走去，老太太赶紧跟上，劝阻道：“让奶娘喂就好，别折腾宝钗了。”
“没事。”贾雨村脚下不停，“她是孩子的亲娘，吃她的奶是应该的。”
老太太将心比心地想了想，哪个当娘的会不愿意喂自己的孩子呢？当年她生贾雨村的时候，家道还算可以，主母也是预先请了奶娘，可她还是暗暗希望儿子不要吃|奶娘的奶，多吃自己的才好呢。
孩子还没生的时候，宝钗无聊时也曾想过，等出生后万一自己不会抱它，该怎么办？要不要提前学习一下？
只可惜没有小孩给她练习，就算用枕头来尝试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等襁褓一交到她手里，这个问题立刻就有了答案。
根本不需要学习，每一个当娘的都是凭着本能行事的，宝钗小心地抱着他，然后根据他脸上的表情，或者嘴里的哼哼声来判断他是否舒服，然后不断调整，直到他满意了才固定在那个姿势。
说来也奇怪，一直饿得嚎哭的孩子只要到了宝钗怀里，仿佛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娘，立刻不哭了，撅着小嘴四处搜寻食物。
两位闲下来的产婆还没出去，她们没想到这家夫人生产这样快，还没两个时辰就生了，让她们轻松了很多，同时又感念老太太许下的大红包，一个先告声罪，然后伸手去解宝钗的衣襟，一个则在一旁说：“让小公子吸一吸也好，奶才下得快。”
宝钗一愣，赶紧捂住胸口，毕竟老太太和老爷还在这里呢，可儿子又一副饿急了的模样，她只好忍着下身的疼痛，强迫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然后才解开衣襟。
这个胖小子的力气真大，一碰见奶|头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吮咂，起先还是空声，慢慢地出奶之后，就是咕嘟咕嘟的吞咽声了。
产房里没有一个人发出动静，大家都默默听着小公子吃奶，老太太尤其感动，又开始花式称赞：“你们听听，他多有劲儿啊。”
贾雨村抿嘴笑，他虽然做不到他娘这样哪怕儿子放屁也是香的这种程度，但是心里早就在拼命点头了。
他的儿子就是这么棒，连吃奶都比别人更有力气！
孩子饿得快，要吃饱也快，毕竟这时候他的胃还很小，装不了太多东西，吃饱后又继续睡觉。
老太太还没抱够孙子呢，见他不哭也不闹了，赶紧从宝钗怀里接过来，解释道：“宝钗先吃饭，我抱他一会儿，等吃完母子俩再一块儿躺着。”
红锦端来一个托盘，里面全是适合产妇吃的东西，宝钗也觉得饿了，生孩子是个力气活，不吃不行。
贾雨村这时候也不避忌他娘了，袍角一掀，坐到床沿上，端着碗要亲自喂宝钗。
宝钗不敢张嘴，飞快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贾雨村嘴角一直带着笑，低声道：“娘现在眼里心里就只有她的孙子，除了这，什么也看不见的。”
宝钗笑笑，这才开张嘴。
产婆们看得啧啧称奇，这位大人都坐上户部左侍郎了，想不到待夫人这样好，她们感觉自己又开了一回眼界。
两人都是接生的老手，像这种刚生完就进产房，还亲自喂妻子的男人真的是头一回看见。
哪个男人不嫌产房污秽呢？躲都来不及呢！
宝钗吃完一碗面，困意浓浓袭来，连打两个哈欠，贾雨村见状，心疼地说：“你快睡觉，有我们这么些人，孩子没事的，你放心。”
宝钗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一股虚弱，没再逞强，闭上眼瞬间就睡着了。
贾雨村见过她许多次的笑颜，初来贾家时，她脂粉不施，身上穿着下人们才有的粗制衣裳，一笑起来如同出水芙蓉，纯洁又白净。
后来，她开始赚钱，自己也陆陆续续送了她许多胭脂水粉与珠宝首饰，盛装打扮后的宝钗如同花园里最艳丽的牡丹，光彩耀目，夺人眼球。
可是不论哪一种，都比不上现在这个微笑。
她脸上带着产后的满足，虚弱的笑容里又透着一股坚韧，贾雨村被她这么一笑，自己也觉得异常满足，此生能拥有这么一对母子，他该知足了。
贾雨村把空碗递给丫头，帮宝钗掖了掖被角，动作非常细心，在他做这些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抱着襁褓，朝着外面走去了。
贾雨村愣了愣，不明白他娘为什么要把孩子抱走，只好赶紧跟上。
“娘，怎么把孩子抱出来了？”
老太太已经坐到了榻上，牢牢地抱着她的宝贝孙子，笑眯眯道：“他才刚睡着，你说话小声些，别吵醒了他。”
贾雨村顿时哭笑不得，无奈道：“他这么小，除了吃就是睡，恐怕只有打雷才会醒。”
“谁说的？小心他哭给你看。”老太太轻轻拍着怀里的孙子，一面回答儿子，“宝钗刚刚做娘，我怕她还不习惯，睡着睡着翻身压坏了孩子可怎么办？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孙子。”
贾雨村觉得他娘实在是想得太多了，好言好语地劝她：“宝钗睡相很好，再说还有奶娘和丫头看着呢。”
老太太微微嘟着嘴：“我只是想多抱他一会儿，你怎么这么多话。”
“娘一晚上没睡，我担心你的身子，天都亮了。”
“我不困，看着我的孙子，即使不吃不喝我都是高兴的。”
贾雨村拿她没办法，只好道：“先用些早饭吧？”
“不着急，过会儿再说。”
贾雨村晓得他娘是过于激动了，连困和饿都感觉不到，不过现在他的事情也很多，要打赏产婆，家里的下人们也都要赏一遍，沾沾主子的喜气，还得往亲朋好友家派送红鸡蛋，还要打发人去薛家说一声。
老太太总算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是熬了半宿的，这才关心了他一句：“你困不困？饿不饿？等下还要上差吧？”
贾雨村摇头：“事情多着呢，我先把家里都料理好了，再亲自去午门告假，一会儿就回来了，娘多顾着自己，孩子就交给丫头们。”
老太太知道这些人情往来现在只有儿子来办，便道：“那你去忙吧，不用担心这头，过一会儿我就把孩子放到宝钗身边去。我也不回正院了，要是困了就在这榻上随便眯一觉，一定替你守好她们母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