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有家里的来信, 贾雨村再也顾不得脚底起的水泡,大踏步走到书桌前,拿起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他先把两页信纸看了一遍,确认家里没出什么大事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又拿起最底下那张画。
宝钗的画技很好,对色彩也有自己的领悟, 此时贾雨村看到这副画如同儿子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似的, 栩栩如生。
朝儿躺在摇篮里,身上穿着大红绣花绸衣,下面配一条青绿绸裤,他的脸蛋胖了一圈, 白白嫩嫩的,正拍着巴掌眯眼笑,伸出的小手也是肉呼呼的,一看就是被照料得精心。
贾雨村含笑看着, 许久才移开视线,把信纸再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最后拿着画看了又看, 手指轻轻地在上面摩挲着, 仿佛这样就能摸到他儿子一般。
一封家常信,贾雨村足足看了半个钟头, 然后才提笔回信。
之前贾雨村担心朝庭不会那么爽快地拔银两下来,果然应验了。
自从皇上的身子老迈之后,他越发注重享受, 生活奢靡。这世上有几人不盼着长生不老呢?尤其是位高权重者,可是古往今来,又有谁做到不老不死呢?
姓古的家产被清算出来,足足有几十万两之多,这笔钱财还没进京,锦衣卫就先发了密报回去。
皇上见了十分高兴,准备挪进自己的私库,至于赈灾所需要的银两,那应该由国库来出,就算国库不够,在外边想办法凑齐就是了。
他的本意就如贾雨村所猜想的那般,朝庭只出一半,当地的富户以及百姓们再凑齐另一半,虽说这两年会苦了点,可只要水利一修好,惠泽的还是当地老百姓呀,让你们出点钱不应该么?
只是,贾雨村送来的折子上面写明了,当地百姓不宜在增加赋税,应当休养生息,皇上看到这一点又犹豫了。
赈灾赈灾,你不能把人家赈得比受灾时还要难熬啊。
于是,他想出一个主意,让周边的几个县帮扶一把,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
这个想法是美好的,可别人也不是傻子,谁舍得掏自家腰包去富裕别人?好几个人在朝堂上对着皇上哭穷,哭得他心烦意乱,直接退朝,下次再议。
下朝后,朱瑜走出议事殿,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暗自叹了口气。
父皇又让他失望了,本以为赈灾的款项不论从哪里拔一点就够了,不料父皇这般敷衍了事,实在是愧对天下百姓。
中秋节未到,天热得烤人,皇上前些天就已经从户部要走一笔银两,直接拔给工部,提前准备扩大今冬享乐的温泉。
不光是这个,这一回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溶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要是没有他罩着,一个小小的县令敢如此胆大妄为?搜刮民脂民膏,欺上瞒下,哪怕对方是皇子也该受些教训的。
皇上非但没有深究,有朝臣提起时他还故意转移话题,摆明了是想轻轻揭过。
朱瑜本以为皇上会抓住这样一个机会,削弱朱溶的权势与影响,毕竟他平时表现出来的可是很忌惮这位深得民心的二哥的,没想到……
呵,朱瑜笑了笑,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才不是什么父爱发作呢,多半是害怕把朱溶削得太弱,几位皇子之间的势力又会失去平衡了。
朱瑜收回视线,慢慢走去午门办公,快到午时的时候,一个小太监走过来跟高公公耳语了几句,高公公听罢,立刻进屋禀报朱瑜。
朱瑜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这就去见父皇。”
皇上在早朝上生了一场气,回到寝殿休息了一会儿气性也就差不多散了,恰好宫侍传四皇子求见,便急忙喊他进来。
“给父皇请安。”朱瑜走进来,恭敬地行礼问安。
“公事都忙完了?你是坐轿子过来的,还是走路?这么晒的日头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凉快了再说?小心晒出病。过来坐吧,用过午膳没?陪父皇一起用一点儿。”
皇上慈眉善目,真情实意的模样看着倒像一位慈父了,朱瑜内心平静,面上却做出惊喜状:“儿臣求之不得,多谢父皇赐膳。”
皇上满意地点头,吩咐公公赶紧摆午膳。
父子俩相对坐下,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风格,直到饭后端起茶盏喝茶时,朱瑜才小心地开了口:“父皇,关于今日早朝议的那件事,儿臣有一点自己的看法。”
皇上喝茶的动作一顿,眉心微微一皱,很快就松开了,含笑道:“父子一场,有话就直说,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谢父皇。”朱瑜斟酌着道,“父皇,儿臣以为,古百里一个区区七品小县令,五六年间竟然积攒下几十万两的家产,这些都是从百姓们身上搜刮得来的不义之财,理当还给百姓。父皇是一国之君,百姓们都是您的子民,此举大义大善,百姓们定然会日夜磕首,歌诵父皇您的恩德,天上的神明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降下很多福泽给父皇的。”
年轻力壮的时候,皇上不那么相信神佛,等到老了,感觉越来越不能抵抗生老病死时,他这才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
这番话若是朱瑜当着朝臣的面说出来,未免有逼迫自己的嫌疑,这孩子也算贴心,知道私底下悄悄来说。况且,他因为私心而没有严惩二皇子,心里本来就有所愧疚,稍一琢磨,就觉得这提议也不错。
既是不义之财,说不定用了会对自身的福气有所妨碍,不如先发下去,等修好了兴利,慢慢的也就从赋税里赚回来了,再说还能安抚一下四儿子,何乐而不为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朕也是这样想的。早朝那会儿朕因为昨夜没睡好,所以有些头疼,大臣们闹哄哄的,吵得朕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就依你的意思,一会儿朕就批复下去。”
朱瑜笑了笑,又关心地问了几句皇上的身体状况,一番父慈子孝之后皇上显出疲色,朱瑜这才适时告退。
皇上睡醒后,发下旨意,吩咐锦衣卫将抄家所得的东西暂时存放在当地县衙,由户部左侍郎酌情支取,贾雨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办起事来也不至于缩手缩脚了。
不提灾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修水利工程,朱溶得知消息时,气得眼睛都瞪圆了。
他狠狠地摔了镇纸,咬着牙道:“好一个贾大人,一去就坏我的事!”
朱溶原来的计划是这样的,只要古百里把明面上的东西全部抹平,哪怕贾雨村去了也只能起一个监督的作用。等朝庭拔下赈灾银两,古百里在中间稍微运作一下,不论是克扣还是以次充好,又或者在支出那里多添几笔,都能从中谋取大利。
朱溶能得大头,多给古百里喝几口汤就够他死心踏地为自己效命了。
不想,贾雨村一去到那里就出其不意,前脚刚把古百里给捆了,后脚就八百里加急发来密奏,弄得朱溶大为光火。
“你们总说让我等,等等等,看看,这才什么时候,他又把我的人砍掉一个了!再等下去,我的势力就要被人蚕食个精光了!”
说着说着,朱溶暴躁起来,紧紧捏着拳头,气得青筋都鼓起来了,再也没有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的心腹慕僚万明志,走过去捡起镇纸,用衣袖擦了擦重新摆回到桌上,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二皇子息怒,那封密折是直接送到皇上手里的,内容无从得知。虽则,在朝堂上用的是私揽赋税这个名目定了古百里的罪,我就怕……万一那折子里头还有别的内容呢?”
“怕什么。”朱溶松开拳头,走到椅子上坐下来,轻飘飘地看了万明志一眼,万明志立刻上前,替他倒了一盏热茶。
朱溶端起茶盏,吹了吹,并不急着喝,扭头看向万明志。
他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春风般的微笑,和煦,温暖,让人忍不住就想亲近,万明志看惯了他这样的笑容,此时并不感动,心中反倒突地一跳,有些不祥的预感。
朱溶开口了,语气非常和软:“既然父皇没提,就说明古百里做事还是稳妥的,你不要慌,要知道他比你更害怕被人抓到把柄呢。”
万明志怎么可能不慌,与古百里的所有接触都是他出面的,如果事情真像他想的那般,皇上不会把二皇子如何,可他呢?凭什么让皇上对自己手下留情?
朱溶看出万明志心里的不安,慢悠悠地开解道:“古百里的脑袋还装在他的脖子上呢,明年秋后才处斩,现在还在京城大牢里活得好好的,你急什么?”
说到这里,朱溶捧在手里的茶水略微凉了一点,可以入口了,他低头喝了一小口,又缓缓道:“我捞的这点银子跟国库比起来算什么,父皇不会那么小气的。再说,我这点小事和大哥可不一样,他是通敌卖国,不论哪朝哪代都够判个死罪了,父皇心软,也仅仅把他圈禁在皇陵而已。”
万明志用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细密汗珠,他被朱溶给稍微说服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