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盈袖诞下一名男婴,产后大失血。
妻子弥留之际,穆乾不顾接生婆的阻拦冲进产房。
他颤抖着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一声一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他说,等出了月子,他们就举家离开京城,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去当个教书先生,给妹妹寻个好人家,他们一起将孩子养大。
他说,盈袖,这些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
他说,夫人,你可还记得这个香囊?多年前,你就在阁楼前,将它稳稳掷入为夫的怀中。
记得吗?
盈袖听着听着便笑了,脑海里闪过的,是当年阁楼上的惊鸿一瞥。
也是因着那一眼,她才念着,记着,才会在贵人让她与穆翰林春宵一度时,心中满是欢喜。
她知道,一旦事成,她会彻底成为贵人的棋子,也会彻底被他所厌恶。
可她还是答应了,不为其他,只是……不愿让旁人去沾污了他。
所以那夜,她只是脱了衣裳躺在他的身侧,甚至因为太过欢喜而久久未能入眠。
再后来,她告诉他密道的存在,她甚至都做好了,等他一走,自己就饮鸩而死。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跟在他身边,还是以正妻的名义。
过去的两年,她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有嘴硬心软给她做衣服的小姑子,有体贴入微的夫君,还有深夜里水乳交融的畅快,他从不嫌弃自己脏,正如现在,他也只说……脏的是世道。
可是夫君,盈袖不是汪芷,世上也没有汪芷,正如……此后也不会有盈袖一样。
她想告诉夫君,让他不要替自己报仇,那些个纨绔子弟,出生非富即贵,咱们真的是……连和他们斗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是怨自己,为何没能有个好的出身,她只是可惜……可惜她再也看不到夫君说的那些美好未来。
在她被那三人关在屋里扒了衣服,被他们用不堪的言语羞辱,在被他们上下其手侵犯时,她便已经知道,自己是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她在关键的时刻,护住了幼妹,没让那些人玷污了妹妹,否则……她便是死,也无法抵消自己的罪了。
弥留之际,盈袖脑海中闪过的,是当初花楼妈妈说的话:一日是青楼女子,这一生便都是青楼女子,摆脱不了的。
是啊,摆脱不了的……
幸好,以后她也不用费心摆脱了,如果可以,希望下辈子能当个能清清白白的人。
阖眼的那一刻,一滴泪从盈袖的眼角滑落。
……
产房里,抱着儿子的穆乾看着外头的艳阳,心如冰窖。
那一刻,穆乾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有妻子死前从眼角滑落的泪,有她哽咽着说“穆公子,终究是我拖累了你”时的愧疚,还有那句——不要为了我去斗。
夫妻三载,她唤了他无数句夫君,却在临了,只敢唤他“穆公子”。
哪里是她拖累了他?分明……是他害了她啊。
若是他能一直不表明自己的心意,能就那么远远看着,若他没有将计就计借着她的身份离开朝堂进入国子监替天子谋士,她或许还能好好地活着。
终究,是他害了她啊……
但他,会替她、替还昏迷着的幼妹讨回公道的,就如同他一定会替当年枉死的父母讨公道一般,即便……最终会死。
穆乾第一次哭,是父母意外身亡之时,他抱着懵懂的小妹,眼泪横流。
而此刻,抱着怀里的孩子,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听着产婆让他节哀的话,穆乾第二次落泪了。
但如同多年前要照顾年幼的妹妹一般,他依旧没有多少时间悲伤,他要办好妻子的后事,要时刻担心还在昏迷的小妹,还要……照顾好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就这样,收起悲伤的穆乾,有条不紊地处理家中的琐事,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
说实话,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妻子难产而亡,这样的小事,在京城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并没有多少稀奇。
但穆乾却是不打算再待在京城了,不仅是因为妻子的离世,更是因为他的妹妹醒来后,便疯了。
每到午后,她便会开始大哭,一会儿说“嫂子你快跑”一会儿喊“大哥你在哪儿”。
再之后,她便再不肯穿女装,一身男子装扮,浑浑噩噩地拎着凳子腿说要保护嫂嫂。
一个月后,穆乾给婆子结了月钱,买了辆马车又雇了个车夫,一副要带刚满月的孩子和女扮男装的妹妹离开京城回乡避事的模样。
彼时,正是天子和权贵博弈的关键时刻,穆乾的打算显然是许多人乐意看到的。
只要人出了京城,那是死是活,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穆乾去官府申办的路引,很快便拿到手了。
不再续租的宅子,对方连抵押的银钱都没收就全退了。
总之,一切离京准备都十分顺利。
直到要离京的这天,穆乾抱着儿子,带着女扮男装的妹妹,去国子监向恩师道别。
而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和价值了。
先前的三人虽然已经下了狱,却很快便被放了出来,转而是几个护卫被问了责,罪名……私闯民宅,致使妇人受惊早产。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却只是用受了惊吓一笔带过。
后来,他从恩师那里听到了事情的始末,那日,三人与同伴在烟花巷柳饮酒,几杯黄汤下肚后,就开始议论起花楼里姑娘的身段。
不知怎么的,就谈到了已经从良的盈袖,这个说她纤腰盈盈一握乃是一绝,那个说她浑圆白嫩,再一个说她肤如凝脂,花楼里无人可比。
几人说着说着,竟是还红了脸,谁也不服谁,险些打起来。
原本也不过是个荤话,说过就过了,可偏偏这三人都是混不吝的性子,又都是家里的掌心宝,谁都不服输。
这时,有人说了一句,争来争去伤了和气作甚,直接让妈妈唤了人来眼见为实啊。
这人并不知道盈袖已经从良,但那三人却是被点醒了,当下便让人打听了穆家的住址,准备去“眼见为实”。
再之后……便有了这桩惨案。
彼时,听完事情始末的穆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甚至连弄死他们都不行,因为……
“我们可没干什么,只是吓唬了下,都没动手呢。”
“对啊,不信你问那些下人,或者问问你家妻子和小妹……哦,差点忘了,穆夫人难产死了,穆小姐疯了呢,这可怎么办?但我们真的没做什么啊。”
“不是吧?难不成穆大人有戴绿帽的癖好?”
“啧,喊什么穆大人啊……现在是穆夫子……早就不在内阁了……”
是啊,自从穆乾辞官入了国子监,手中自然也就没了实权。
三人自然能仗着家中权势,不把他这个过气了的天子近臣放在眼里。
而他,也确实如盈袖所言,斗不过他们,但……就这样算了么?
自然不是,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只要能在天子和那群权贵博弈的紧要关头,给天子一个发难的机会,届时……便能痛打落水狗。
而现在,这个契机近在眼前,只要他能在国子监举行入泮仪式当天,于众学子面前成功告了御状,那这件事就别想这么揭过,再结合自己这些年调查到得信息,必然能助天子将这些肮脏的浊气清理一遍。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怕是很难活着回来,但,他不惧。
恩师说,他的妹妹和孩子,他会遣人照顾好,会将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当了这个出头鸟,他的妹妹和孩子或许还能活,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他们一家,怕是很快就会在黄泉路上汇合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博弈还未正式开始,便已经被掀了桌。
微服私访的天子在国子监遭遇刺杀。
穆乾知道,若是连太子也死在这里,那南元国便是季常和他党羽的天下了,届时,不仅他们活不了,天下的百姓也活不了了。
于是最后,他只能狠心将自己的孩子和太子掉了包。
他告诉自己,若是孩子能活下来,他便也能。
若是孩子活不了,那他便陪着孩子一起死,一家三口人在地底下团聚也好,这肮脏的世道,他多活一日,都觉得恶心。
只是苦了这个刚满月的孩子……
思及至此,穆乾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是将自己的心软也一起随之吐出了般。
他告诉自己,若是太子身死,便是他们能活着走出这里,最终也逃不过那些人的追杀,到了那时,别说伸冤,怕是要生不如死了,如此,还不若……
看着怀里还在睡梦中的孩子,神情依旧清冷,手却是不自觉开始颤抖起来,轻抚着孩子的眉眼叮嘱道:
“好孩子,若是有下辈子,可千万要睁大眼,莫要再投身到穆某这般心狠手辣之人的家中。”
……
嘭!!
横梁自高空掉落,砸在男人满是鲜血的背上时,被他紧紧护在身下的婴儿,也没了呼吸。
穆家,总得有一个人能活下去吧……
弥留之际,穆乾如是想着。
而后,缓缓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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