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过后便是初春,凌瑜第一次见到卫怀胥,是在他刚满五岁不久,而那个时候,卫怀胥不过也才七岁。
彼时凌瑜是昭阳王妃生出的第一位嫡子,他出生金贵,生的圆润讨喜,是个大胖团子。也常常恃宠而骄,性格颇为蛮横,在整个荆南,没有哪位小公子敢惹怒他。
卫怀胥却不同。
卫怀胥生的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身子略微有些瘦弱,如同冬日骨竹,笔直坚韧,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再加上他自幼涉猎广泛,才七岁容貌才气皆已出色绝伦,轻易能将许多荆南的公子给比了下去。因此在他们二人未曾见过面时,便已经常常会有人将卫怀胥同凌瑜比较。
其实那时候凌瑜对他厌烦还来不及,毕竟在这世间,总是被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打压训诫,是何等的讨厌。
只不过后来有一次,他同父亲到女将大人宫殿之中赴宴,宴席之上,他偷溜出去玩时,忽然见到有人争吵的声音。
“勇毅侯不要他。”
“他是个没娘生没爹养的野种!”
凌瑜被吓了一跳。
他自幼被人捧在手心里,年纪又尚小,自然是没有听过如此狠毒的话。便一个人躲在宫墙之后的角落,不敢动弹。
“卫怀胥,你的母亲出身卑贱,死在了战场上,连你父亲也跟着不要你,你就是个贱种。”
“无枝可依的下作之人!”
卫怀胥……
这个名字凌瑜听过很多次,他察觉到什么,歪头露出一双鹿眼,看到那张脸上,是漠然的神情。
终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初春之后还未回暖,卫怀胥穿的很单薄,身子挺的笔直,却看不出来寒冷。可一眼看过去,也能看出那人身上的料子跟自己是比不了的,少年静默的站着,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任由这些人骂着。
现在想想,卫怀胥身为勇毅侯孤子,应当会同他一般享尽荣华富贵才是,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只是那时年幼,难以感同身受,亦听不懂这种讽刺辱骂的话在自己心中是有多刺人。一直到后来,他也从来不敢同这人说过一句话。
“之后我长大了才听旁人提起过,原来提督大人在早些年里,是一直被寄养在嬷嬷身下,无人管束。”
听闻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流落在外的普通女子。
“当初战乱频繁,勇毅候在外平反,无意之间救了一位妙龄少女。此人就是他的母亲,名唤斐玉。她无处可去,便暂时留在了军中,再后来……”
荆南战胜,举州同庆。
他的父亲在军中喝醉酒后,阴差阳错的走入了斐玉屋中,稀里糊涂,二人在夜里发生了关系。
一个女子无故失了清白,斐玉想悲泣,可这人是赫赫有名的勇毅侯,又曾救过自己一命,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说。
世人皆说斐玉自那以后攀上了高枝,往后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能保她一生幸福安康。
可是没有。
因为她忘了,这位勇毅侯已经有了家室。丈夫在外同她人有了关系,如此伤风败俗之事,那位当家主母,又怎么会高兴。
很快有人让她离开荆南。
斐玉自然也知道,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她一个普通女子,纵然有几分姿色被纳为妾室。可是毫无心机,又如何能够在府中立足,长此以往不过就是苟且偷生罢了。
正当她决心离去,可忽然有一日,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斐玉险些要落下泪来。
她可以吃苦,可是她的孩子无辜,不应当同她一起受罪。
而卫邵知道这件事后,让斐玉留下来,答应往后会照顾她一辈子,引她进门。
消息一经传出,还未定下,那位当家主母却先发怒了。
卫邵的夫人名唤徐氏,是徐家长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荆南芳名远扬。这两年她嫁与卫邵,费尽心思想要料理好宅院,只图一片安稳。原本男子一心只在战场,不爱沉溺花天酒地之中,也是好的。她自己便也不急着想要一儿半女,只愿夫君每日能够平安归来。
可是她想错了。
她的夫君居然在军中养了别的女人!这让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搁?
“仗着自己是个狐媚子,真当是什么下贱坯子也能入我们卫家!”
屋中传来许久的谩骂声,难听至极。
“不就是想攀高枝么,若不是我们徐家在荆南护你,当真以为卫家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告诉你!若想纳妾,除非将我休了去!否则这辈子,你别想让这贱人踏进府中一步!”
流言蜚语接踵而至。
斐玉被安排到一处外院养胎,就这样一日复一日过去。没有得来提亲的消息,也从未见卫邵来见过她,腹中的孩子倒是大了不少。
她开始担忧,害怕孩子出生之后无名无分,任人欺凌。可周围都是卫邵安排的暗卫,她出不去,也走不了。
再后来,斐玉生下了一位男胎。
在卫邵同她说的时候,徐氏险些跌倒在地。
她嫁入卫家两年,连一位胎儿都未曾孕育,而面前这个女子,居然,就这样生了一位男胎。
何其可笑。
卫邵还想同她解释,可下一秒,迎接他的却是狠厉的一巴掌。
“你让我同意迎她入门?卫邵,你又是个甚么好东西!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玷污良妇!现在众人都在外头看卫家的笑话,你若想羞辱我,何不让我去死!”
流言愈演愈烈,卫家在荆南出了名。徐氏依仗着家中权贵,卫邵不敢轻易决定迎娶斐玉过门。她便就这样每日在院中等着,不能出门,不能见人。甚至到最后,变成了众人皆笑她心机深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她从未如此讨厌过自己。
一个人活在世上,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刚出生的骨肉,斐玉实在难以日日忍受这般造谣与痛苦。于是,他的母亲,永远的停在了那个秋日。
卫怀胥就变成了那个他人口中的野种。他一个人活在卫府,被打压被辱骂,除了那位死去的母亲,无人在意。
再后来卫邵病逝,徐氏膝下无子,也跟着疯了,整个卫家,只剩下卫怀胥一人。
许步薇略微沉默的看着凌瑜。
她同卫怀胥算不上熟悉,这是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听到有关他身世的消息,竟然让人有些叹惋。
一个人,自幼便是在无情无义的环境下生存,还要为了荆南百姓,做一个血淋淋的上位者。
在这世间,又有谁比谁容易?
许步薇感觉自己心中仿佛被轻轻的撞了一下,如同羽毛抚过脸颊,轻柔又难以不让人在意。
好在之后,凭着一番本事,他终于不再受人冷眼。
只可惜,成长如同拔筋抽骨,总叫人难以释怀。
那些丑陋的、难堪的记忆涌现在他心中,穷极一生,他都无法摆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