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怀胥闻言,没什么神情。
他垂眸,一时间,车惟之中安静不已。
“许小五。”
青年再次唤她的名字,不带眷恋的,认真的开口。
这一次,她又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他对她的不同。
许步薇抬头,又是这般,欲言又止。
卫怀胥平静道:“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在我这里,救你是我想做的事,若是有一日我遇到危险,你难道也会眼睁睁的看着我死?”
这话问得她一愣,许步薇想了想,迟疑片刻。
若是真有这一日……她也好奇自己会如何选择,是要保全自己,还是救这个人的一命。
可……她再抬头,对上这个人宁静而柔和的眼。
许步薇倏然垂眸,像是认命道:“不会。”
至少现在,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人死去。
青年听见她的回答,又看了眼面前静静坐着的年轻女子,忍不住轻笑道:“那便是了,如今我留你,不过是为了之后,你也能救我一命。”
在他心中,很公平。
“可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卫郎君难道不觉得,我同你之间,有些过于……”
她顿了顿,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二人的关系。
卫怀胥听着她的话,似未曾挂在心中,反而有些疑惑。
“有些什么?”语气中调侃道。
许步薇压低声音:“离得有些过于近了……”
“恐怕,旁人会误会。”
就比如今日,她能察觉到那位兰溪姑娘脸色有些难看,若不是因为卫怀胥,她怎么会露出这般神情呢。再加上许步薇的身份就是一个男子,平日里多加关心也就罢了,同乘马车,二人再怎么样,也……也不该如此逾矩。
所以她有意回避,而卫怀胥,却总是打破她心中的想法,让他们的关系近一些,又近了一些。
卫怀胥看着她,说道:“我做什么,何时需要那些人来指点,误会又如何?”
马车徐徐而行,不时传来马鸣之声,但却难以掩盖年轻人说话的冷意。
她不知该如何再说,默不作声的候在一处。
卫怀胥看着她这副模样,不免有些不忍。
从一开始,他以为像许步薇这样的人,不愿做之事,看不惯之事,她从来都不会委曲求全。
可再看她,除了一开始重见之时身上的戾气太重,如今竟然不太看得到当初那份执着了。
眼前人的性子,似乎早已不同初见时那般。
能将一个傲气凌云的小姑娘,化身为这般步步谋算、深思熟虑的模样,她经历的,从不比别人少。
卫怀胥看穿她的心思:“你怕什么?”
可话一说出来,他又觉着自己冲动了。
这样一个受过颠沛流离之人,她连死都不怕,不应当如此直白的问。说不定在面前人心中,这些话就犹如劈开伤口,朝着最痛之处撒盐。
她没料到这人会追问。
有一瞬间,许步薇避开他的目光。
其实刚开始,她并非是怕卫怀胥对她的举动会引人注意;但是后来想了想,若是长此以往,有人也像兰溪姑娘那般关注卫怀胥,旁人未必不会怀疑二人的关系,她定然也会跟着遭罪。
届时若是有人顺着蛛丝马迹,怀疑到自己的身份,她又该如何?
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要这般复杂。
许步薇一时默然,虽心中有万千话语,可到底不方便对这人直说。
她认真道:“大人可是喜欢男子?”
卫怀胥一愣。
但见这问句中,带着淡淡的不可置信,明白这人问的是什么,片刻,他的心倏然一紧。
面前人很快反应过来。
“所以你以为,我喜欢你?”
双眸注视着她,许步薇意识到了什么,她平静解释道:“不是我以为,只是大人这般做,很容易让人误会。”
又是误会……
方才同他说话时,她已经连用了两次这个词。
许步薇深吸一口气,继续解释道:“我与卫郎君,虽说有过同生共死,也有过露水情谊,可到底是情薄缘浅,撑不了一生。我感激卫郎君对我的救命之恩,也可与之共同生死,只可惜,你我二人的身份却是有着千山万水之隔,大人总是平白无故对我这般,实在不好。”
“况且,”
许步薇脑中仍然是乱的,她有些急,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在急什么。
她道:“况且我不是断袖,想必卫郎君也不是,既然如此,应当有些分寸才好。”
卫怀胥眸中浮起一层抹不开的浓雾。
话说得如此直白,就是想不明白,也不得不懂她话中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会儿,随即说道:“你觉得我为难你了?”
许步薇点头,几乎没有迟疑:“是。”
她本没有这个意思,可是既然卫怀胥这般说了,那她也这般认为。
当初她说过,二人之间是交易的关系,她会帮卫怀胥做想做的事,而自己,只想要有关大唐的消息。
这样就够了,往后,她不想再牵扯到什么。
卫怀胥眸光微暗,他视线稍微停留,停在这张清丽平静的脸上,他才明白,自己似乎从未清楚这人的心思。
“我才为救你受伤,你就这般对我,那我算什么,算是救了个白眼狼?”
眼前的少女有些不敢看他,许步薇难辞其咎,她道:“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的我的多了。”他道,“你打算如何?”
一一全部还给他吗?
可他不需要。
卫怀胥想继续说什么,可碍于这人的身份,既不能戳穿又不能试探,他到底不能多说什么。
“荆南危险,你既然想留在这里,可曾想过以后如何打算?许小五,军营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更遑论……更遑论她一个女子。
马车里极静,卫怀胥看着她,似是僵持不下。
许步薇悲从中来:“但大人忘了,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卫怀胥一顿。
路……什么路?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路?”他看着她的脸。
许步薇面无表情,目中多了份艰涩。
“死路。”
一条一去不复返、永远不会有尽头的路。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没有人知道,有人心里一紧。
卫怀胥盯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因为这个,你不愿同我离得太近?”
可她怎么知道,二人不能同行?
青年认真道:“许小五,我未必不能帮你。”
许步薇沉默良久。
她心中疑惑,略微诧异的笑了笑:“帮我……为什么?”
难不成是凭借当初萍水相逢,还是说后来对她另眼相看。许步薇认为,这些都不足以支撑起他拼命要护住她的理由。
毕竟在万千世间之中,她不过一个普通人,在千万的新兵面前,如同蝼蚁。
待之后战事一起,她这样决绝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可以死在沙场也毫无所惧的。
“没有为什么。”
卫怀胥轻声道,“我不帮别人。”
“但我更不想你死。”
因为除了她,在一开始临川相遇之时,他就已经总有那么一两个理由,为自己救她而开脱。
第一次,是好奇那个少年如何能躲过追兵,好奇她的身份;再后来,便是觉得,隔着万千山水,怎么偏偏,这人会到他这里来,偏偏到荆南军营来,成为他的兵。
再之后,就是卫怀胥彻底得知此人身份的时候。
他在知晓许步薇是女子身时,在知晓那夜跪在茫茫雨中的新兵是她,知晓百花楼挟持自己的女贼是她,一再心软。哪怕此人执拗不堪,满身戾气,他也可以容忍。
只可惜,少女从未察觉这份浅薄的心思,反倒还厌烦自己。
想到这,卫怀胥忍不住在心中自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