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么多钱啊?”良久,刘桂英才小声跟冉文兴确认。
冉文兴坐起身来,看着刘桂英:“嗯。”
“没法儿再少点了吗?”刘桂英考量了许久,问。
冉文兴摇头。
“这不行的,太贵了,要不咱就不去了,”刘桂英不放心道:“这事你没跟珍珍讲吧?”
冉文兴拧着眉,闷声问:“为什么不去?你不是很偏爱他吗?”
刘桂英噎了噎,没好气道:“你还不是讨厌你弟弟?我不让他去,不正好合你意?”
“什么叫合我意?”冉文兴委屈道:“我从来没有讨厌冉嘉珍!虽然有时候确实很烦他。”
“好了好了,不说了,睡吧。”刘桂英失落地躺下。
这事没法说,说多了女儿又要责怪自己。
以前冉文兴就跟刘桂英控诉过能不能不要那么偏心冉嘉珍。
她也试过了,她自认为是没有偏心的,但女儿还是不满意,尤其是在一些小事情上,她那种眼神,她一看就知道她不开心别扭着。
刘桂英还算是了解冉文兴的。
“家里又不是穷到连书都读不起的地步,以前我那么不希望你答应的时候,你总是宠溺着他,他要啥给啥,现在就因为这事是我说出来的,就又不同意了是吗?”
冉文兴强忍着哭腔,隐忍地说道。
“你怎么强词夺理了?”刘桂英不欲多说,“你就当这次我偏向你了吧,反正你也不喜欢你弟,不让你弟去城里念书,正好,你满意,我省钱,你弟也不用那么累。”
“妈!”
冉文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错的不是冉嘉珍,错的是你们!”
“是你们厚此薄彼的态度,是你们不顾我的感受,是你们只喜欢冉嘉珍!……”
“算了,说多了也没意思。”
“徐老师说了,你们只是因为固有观念才会这么偏心的,也没有对我不好,只是对冉嘉珍更好而已,你们是我的家人,不能对你们撒气。”
“冉嘉珍在学校里总是被欺负,你们肯定不知道,我不在学校,那些人总爱孤立他欺负他,你自己考虑吧,反正我是想让冉嘉珍更好的。”
冉文兴一通说完,用被子捂住脑袋,闷声流泪。
刘桂英这么些年,省吃俭用种粮食卖种菜卖,也攒下了一笔钱。
但是那笔钱是她给冉嘉珍攒来娶媳妇的。
现在她也上年纪了,没有年轻时候的力气,以后种不了地也就没了收入,要是现在就把钱给用了,冉嘉珍以后怎么娶媳妇呢?
难不成真要用冉文兴的嫁妆给冉嘉珍娶媳妇吗?
老太太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哪哪都需要用钱,真的要让珍珍现在就去城里念书吗?
刘桂英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压着的那块石头,压了她太多年太多年了,她早已经习惯了,可是现在她再次感觉到呼吸困难。
楼下。
冉嘉珍翻了个身,咬着手臂内侧的软肉抹掉脸上的湿痕。
他不是第一次听冉文兴说不讨厌他。
但是次次听到都会觉得难过。
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他还讨厌过冉文兴。
从出生起,他就觉得他姐不喜欢他。
小时候不知道原因,稍大一点了,他也似是而非地觉得他姐好像就应该要讨厌他。
冉文兴还没满五周岁的时候,因为家里变故她的童年期早早地结束,被迫承担起大人的责任。
*
在冉嘉珍还没出生的时候,冉文兴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
之所以喜欢的是弟弟而不是妹妹,是因为一家人都这么跟她说的,说妈妈要给她生一个弟弟,等弟弟出生以后,要她好好照顾他爱护他。
冉文兴那时候懵懂地点头承诺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
然而世事无常,她们家唯一的顶梁柱,她的父亲,在冉嘉珍出生的那一天意外去世。
村里人饭后谈资说起这事都是一脸的鄙夷。
说哪有人为了着急看儿子,死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呢?
好似她父亲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似的。
刘桂英生下冉嘉珍,奶奶就打电话给父亲报了喜。
父亲在外地务工,连夜往家赶。
小小的冉文兴那天一个人在家,半梦半醒之间自己走出门,往房子后头的坟地走去。
等被夜晚的冷风吹醒,才发觉自己身处何地。
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小孩紧闭双眼,双脚僵硬像是被焊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呼喊妈妈,奶奶,爸爸,喊了一晚上,没有人来找她。
最后因为心里的恐惧,声嘶力竭的哭喊,活活把自己给哭晕了过去。
次日清晨,还是村里上坡放牛的大婶儿路过发现了冉文兴。
这一片就只有她家一户人,那大婶儿难得发善心,牵着牛抱着冉文兴给送回去。
喊了半天才发现家里没人。
冉文兴在她怀里幽幽转醒。
“丫头,你家怎么没人?”婶子问。
“奶奶带妈妈去城里生弟弟去了。”冉文兴小嗓音有些沙哑,在坟地躺了一晚上,身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我是听说了这事,怎么把你一个小孩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呢。”婶子叹息一声,揉了揉冉文兴的脑袋:“你自己在院子里玩,婶子要去放牛割草了,中午要是你奶奶还没回来,就上婶子家来吃午饭。”
“嗯!谢谢婶婶!”冉文兴昂着头笑道。
天色大亮,阳光明媚,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待在院子里玩泥巴,也没有昨晚被吓到的恐慌模样。
婶子住在村头,中午带冉文兴回家吃饭的时候,从城里回来的大妈老远就小跑着进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怎么就被撞死了呢?
路过婶子家,看见冉文兴,一脸着急:“哎呦,秀菊!你怎么还收留这个小灾星吃饭啊!你可小心点吧!她们一屋子女的都是克星!全都是灾星!”
村里的小孩经常这么骂她奶奶是克星是灾星!
冉文兴终于知道那些小孩为什么要这样骂人了!原来都是他们大人教的!
“你才是灾星!你全家都是灾星!不准说我奶奶!我要把你嘴撕烂!”冉文兴瞪着她,把小饭碗轻轻一放,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筷子指着,恶狠狠地骂道。
“哼,现在可不止是你奶奶咯,你妈妈也把你爸爸给克死了!你们一家子女的都是克星!你从小就是个狐媚子,以后长大了谁敢娶你呀!”
“你才是狐媚子!”小孩都不懂,人家骂啥只知道回击啥。
大妈神色一愣,没想到自己还会被人说好看的一天,随即才知觉这是在骂她。
“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婶子把冉文兴拦在身后,“大人结下的恩怨,别拿小孩出气。”
“我这不是为你好,提醒你一句罢了,你还不领情了。”大妈斜睨着她们,怒哼一声,“别不把你那傻儿子的命不当命,真以为对她好,她以后就能嫁给你那傻儿子啦?早晚被她克死,没有儿子养老送终,到时候有的你哭得的时候。”
她一句话,把大人小孩都给嘲弄了一遍。
“呸!”冉文兴没能呸出口水来,又踢了踢脚,把鞋子上粘的泥土踢到了大妈脸上。
“黄脸婆!赶紧滚!别在我婶子家撒泼!”
大妈着急去散播最新的一手消息,没跟冉文兴计较,凶神恶煞瞪了她一眼就匆忙往村子里跑。
“丫头,好了好了,人都跑远了,别生气了。”婶子拎着冉文兴的后脖颈,“赶紧吃,吃完你刷碗,帮哥哥擦擦脸,婶子帮你去打探打探消息。”
“我妈妈没有克死我爸爸,婶子你不要相信她的话。”冉文兴抱着碗,努力用筷子往嘴里送饭。
婶子脸上流露出冉文兴看不懂的表情。
“快吃吧。”她没在跟一个小孩多说什么,小孩能懂什么,跟傻子一样,懂什么?唉……
冉文兴在秀菊家住了三个晚上,她奶奶终于从城里回来接她回家了。
“奶奶,弟弟呢?弟弟生出来了吗?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弟弟呀?”冉文兴回家的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很开心,她就能见到一家人心心念念的弟弟了。
“弟弟很虚弱,还要在医院多观察几天才能接回家。”奶奶抹着眼泪。
她一手牵着冉文兴,一手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脚步艰难地朝家后山的林子走去。
“奶奶,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啊,这林子里好黑,我们回家好不好?”冉文兴很抗拒,小手紧紧的拽着奶奶,生怕走丢了,一个人被困在这恐怖的地方。
奶奶神情悲伤,没管冉文兴微弱的表情,“那冉冉就在路口等奶奶,奶奶一会儿就出来。”
他们村,人死之后都是要摆席葬土为安的。
可是她的儿子,却活生生被医院给火化了!
难道真就是克夫的命吗?
冉家的男根怎么就这么短命呀?老天?!冉家一辈子本本分分,为何要如此刁难我们孤儿寡母啊?!
后来冉文兴见着了弟弟。
弟弟皱巴巴的,小小一团,一点也不好看。
但是别的小孩上门来骂她弟弟,她又能追着别人给一路打骂回去。
冉文兴从小就知道弟弟身体不好,弱不禁风的,要好好保护才行。
可不能让他被人给欺负了。
五岁的小冉文兴就学会了如何抱婴儿。
刘桂英生完冉嘉珍出了月子,跟着奶奶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忙活。
冉嘉珍几乎是冉文兴给带大的。
逢年关,冉文兴问:“爸爸今年怎么还没回来呀?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呢?”
刘桂英沉默不语,奶奶也没搭理她,只有她怀里的冉嘉珍,奶呼呼的挥着小手吱呀个不停。
冉嘉珍一岁半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走路。
而冉文兴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冉嘉珍体弱,时时刻刻要人照顾,离不了人。
奶奶最终跟刘桂英商量,等冉文兴七岁的时候再送她去小学,多一年的时间她们也能多攒点钱。
连着两年没见过爸爸,冉文兴也从村里那些人口中知道,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她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只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她要呼吸不上来。
奶奶逐渐上了年纪,行动也变得迟缓了起来。
地里的重活全压在了刘桂英一个人的身上。
冉文兴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带冉嘉珍的地方从家变成了田地。
她人都没有玉米杆高,要踮着脚才能够着玉米。
冉嘉珍乖乖坐在田坎上玩野草野花,冉文兴跟着奶奶在地里一排一排地掰玉米,刘桂英一趟又一趟地把玉米用背篓运回家。
冉文兴看着弟弟脸上的笑,又看着妈妈被压弯的腰,从玉米杆探出脑袋,脸上全是玉米叶的划痕,“奶奶,弟弟可以刨玉米呀,让弟弟在家刨玉米呀。”
“你弟弟才三岁,你就想着让他干活?你是当姐姐的,怎么老想着让你弟弟干活呢?”
冉文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三岁的时候可以在家刨玉米,弟弟就不能呢?
小小的她也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瘪着嘴继续掰玉米。
脸上火辣辣的,只有掰完玉米才会好。
冉嘉珍身体虚弱,上小学也比同龄人晚一年。
他没上小学之前,跟个病弱小少爷一样,被一家人伺候着,从没下地干活过。
直到身体好一点了,上了学,放假的时候,刘桂英才会喊他跟着下地帮忙。
但大多数的时候都很宠溺他舍不得他吃苦,冉嘉珍一闹,喊着太累了要歇息一会儿,刘桂英也不会说他随他去。
冉嘉珍就会幸灾乐祸地朝冉文兴得意地做鬼脸,在田野里玩耍。
这些冉文兴都没觉得有什么。
因为她早就发现,冉嘉珍跟自己不太一样。
小时候她能做的事情冉嘉珍不能做,她早就习惯了。
直到村里那些小孩,不知道又从哪学来的新东西,跑来她家院子骂人的话也变了。
冉文兴这才知道,原来这叫偏心。
偏心就偏心呗,反正她也偏心冉嘉珍。
她对冉嘉珍第一次发脾气是因为他的不作为。
被人欺负了只知道哭,唯唯诺诺,不敢还手,但他在家里不是这样的。
在家里,冉嘉珍一不高兴就爱发脾气,冉文兴比他更爱发脾气,冉嘉珍不怕她,哭闹撒泼打滚,哪样动静大闹哪样,总会把刘桂英她们引来给自己助威。
“妈!你看你们把冉嘉珍宠溺成什么样了?!”
“他在学校被欺负了都不敢还手的!只知道在家里为虎作伥!”
“冉嘉珍!你自己乖乖过来认错!说!你还偷不偷懒了?!”
“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你怎么这么没用?!就知道偷懒!”
“冉嘉珍!”
冉嘉珍一个激灵,公鸡打鸣,天亮了。
梦里断断续续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知道那不是梦,是幼时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