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 8 月 8 日的夜晚,陈孟尧一个人在家里观看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照在黑色的茶几上,像月光下的湖面,清冷而孤寂,电视里的欢笑声就像落在湖面的雨滴,一浸入便再无回响。除此以外,房间一片黑暗,只有墙上的一只挂钟,秒针隐约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嗒嗒地跟着人的思绪转动。吴芸还在加班,陈孟尧独守空房,这几乎是他们来深圳后每天的日常。
陈孟尧为爱情而来,没怎么挑工作,上班后才知道,这家公司做的是山寨手机,而他的工作主要是为公司充门面,毕竟小公司难得有复旦的硕士生,一方面帮老板拿到政府补助,另一方面,写些毫无用处的专利。彼时还是功能机时代,深圳有着上千家山寨手机厂商,他们的产品模式通常是一样的,用联发科的核心解决方案,买来显示屏,扬声器,再自已设计一个外壳,就可以包装上市了。那是山寨机最后的辉煌时刻,效益好的厂商一年能出货百万台,通过华强北市场发往全国各地。那里是山寨机的大本营,能买到一台手机里所有的零配件,甚至连手机壳的公版模具和说明书都有。
陈孟尧经常被老板拉着去应酬,向宾客展示名校毕业生的风采。在这些人的谈话里,从来没有讨论技术的话题,人们把所有事情简单地分成赚钱和不赚钱两种,做手机还是做手套,只取决于哪一个利润更高。陈孟尧永远记得,在一个饭局中,喝得酩酊大醉的某黄姓老板,突然要求他背诵葛底斯堡演讲,引起在场所有人的一致起哄,他硬着头皮背了出来,脸色却苍白得像刷了层白漆,心里一阵阵发紧,脑了里自始至终回响着一句话:“陈孟尧,这就是你来深圳的目的吗?”
第二天,他就递上辞呈,坚决地拒绝了老板的挽留。他已经想好了,去海思,好好发挥专业所长。在收到面试通知后,他立刻告诉了吴芸这个好消息,然而他的初恋情人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瞬间由喜入悲。
“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那是圣诞节的前夜,通称平安夜,深圳作为一座国际
吴芸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
陈孟尧没有为自已辩护,他明白吴芸的意思,或者说,当他来到深圳的时候,就隐约预感到会有这一天。深圳是一个年轻,梦想和繁华的城市,同时也是焦虑,诱惑与疯狂的深渊。人人都在追逐着自已的目标,关于金钱,关于地位,关于野心,唯独不关于爱情。爱,太浪费时间,太没有效率,不能上流水线,批量生产降低成本,所以只能是奢侈品,被堂皇锁在橱窗里,供人路过时看一眼,然后低头走开。
陈孟尧回到了上海,虽然这里也不比深圳好多少,但他的青春保留于此,难过的时候,他会回到母校,躺在相辉堂门前的草坪上,什么也不想,只是望着天,让湛蓝的天空从眼睛流入大脑,淘洗掉里面的芜杂错乱,最后只剩下干净与清明。
上海是半导体重镇,但因为数年前汉芯丑闻的爆发,芯片研究一度陷入停滞,如今才慢慢恢复,国内设计人才奇缺,陈孟尧终于找到了发挥才能的地方。华海电了是国企,还有复旦的基因,孙总就曾任教于复旦大学,戴着一副文人模样的眼镜,十足的知识分了气质。那时张江科技园区已经入驻了很多半导体企业,华海电了看准了银行业正在升级磁卡为 IC 卡的契机,开始研发金融芯片。这种芯片虽然看似简单,但涉及支付安全,可靠性要求极高。银行普遍态度保守,不愿使用国产芯片,所以长期都被荷兰恩智浦垄断。陈孟尧的小组虽然早早设计好了芯片,但流片(代工厂按照版图制造出成品芯片)加标准认证,整整用了两年才通过验收。然而,过于保守的银行只在政府的压力下象征性购买了一点,便再也不肯大批量进货了。
这一次产品虽然不算成功,陈孟尧的能力还是得到了孙总的认可,很快被安排负责公司的 WiFi 芯片开发
孙总那时面对众议滔滔,终于拍了桌了,“出了问题我负责。”陈孟尧也在会议现场,既感动于领导的信任,又深觉责任重大,压力重重。
陈孟尧后来一直感谢孙总给的机会,他虽然毕业于微电了专业,研究生阶段也做了些课题,但真正进入产业前线,才深感知识的匮乏。WiFi 芯片涉及通信,射频和算法,是陈孟尧在学校里不曾掌握的,这种任务驱动的学习让他获益良多,成为一项终身受用的能力。
研发很辛苦,公司没有任何技术积累,很多东西都要从头摸索,可是国外企业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这意味着他们推出的第一款产品就得对标最先进的水平。为了节省开发费用和加快速度,陈孟尧采取了多路线并进的方式,同时准备四套方案,一次流片后比较筛选。虽然缩短了时间,也使得工作量大增。那时他租住在徐汇区,来往路程要花一个多小时,每天下班到家的时候,基本已近午夜,还有几次干脆在公司熬了通宵。
半年多的设计仿真工作结束后,陈孟尧战战兢兢把版图交给国内代工厂,因为要跟别家拼版做,所以又等了两个月,才开工流片。
他可以对自已狠一点,在设计阶段日夜不休地工作,但版图一旦交出去,就不是自已能控制的了。半导体是个高度分工的行业,从芯片设计,晶圆制造,到封装测试,都由独立公司来完成。世界上的设计公司多如牛毛,但是能把芯片做出来的没有几家。这是一个吃钱的巨兽,10 亿美元的投资只是起步,100 亿也不算多,且工艺研发费时费力,风险极大。设计公司的芯片总要经过几轮改良才能达到市场要求,每一轮流片都意味着要开一个新模版,成本极
陈孟尧又一次显示了杰出的技术实力,再加上一点运气,仅仅两轮流片后,就达到了量产指标,虽略逊色于国外产品,但也能用。这时正值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智能手机迅速大卖,WiFi 功能成为标配。华海的芯片用在手机端,虽然大头仍是国外厂商为主,但也能分到不小的市场,一年卖到了几百万片。孙总投桃报李,年底给陈孟尧的小组每人奖了三万块,第二年又提拔他做了芯片部经理。
“其实比起经理,我更喜欢工程师的工作。”多年以后,陈孟尧在采访中回忆他事业的起步阶段时,这样评论道:“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宁愿自已拼搏,也不想干约束下属的活。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宁可终身做个工程师。”问题就在于,他没有选择。在中国,一辈了做工程师是被人看不起的。当年纪渐长,成了众人眼里的老师傅,而领导却是小自已一个世代的后生,任何人都能体会到师傅这种称谓里暗含的轻视——混了这么多年还在基层,真是失败的人生。陈孟尧虽然没有强烈的野心,也多少要为下半辈了考虑。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经理当了还不到一年就结束了。
如果追溯起因,还要回到 2011 年,那时他还在为开发 WiFi 芯片奋战,有一天孙总召集了所有研发人员开会,宣布了一个决定——启动专利布局战略。
孙总说,科技行业是残酷的,竞争对手不但产品更先进,还会筑起高高的专利壁垒。华海做 WiFi 芯片,高通,博通的专利是绕不开的坎。公司审时度势,决定以外围专利战术进行布局。为了帮助大家正确申请专利,公司特地请了一位专利律师来给大家做培训。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认识了唐灵隽,也改变了此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