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娘子撑着身子站起,将破碎的杯盏和轻影血淋淋的旧衣裳堆放在一处,而后起身,小心谨慎地关了房门。
轻影随着她煞有介事的动作,心也不觉提了起来,只见菀娘又走到柜匣处,从一堆凌乱的锦缎中摸出一个木匣子。
这木匣子就是当日她从河庭城带来的那只,只不过那时匣子里还满满当当装着金银、首饰以及柳全的那封信,如今倒是空空如也。
菀娘子道:“当日事出匆忙,我还未来得及同你细说,景王就带着人来了,我本想将同心锁留给你,奈何景王眼太尖,还是被他拿走了,不过这信,一共有两封,一封在外面,一封在里面。”
轻影不解:“外面,里面?”
菀娘子将木匣子揭开,扣到桌面上轻震几下,匣子的侧壁突然显现一道夹层,取出里层木片,一张极薄的信便暴露出来。
轻影迟疑着展开,只手掌大小的一张纸,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
“晋元八年秋,程家军受命抗击西樾,陈兵于忻、澹、蓟三州,鏖战数月,却频频遭敌军伏击,死伤惨重。隆冬腊月,斥候陆昂传信,敌军正连夜向蓟州奔袭,吾等在蓟州枕戈达旦,然敌军实际所攻之城为忻州,吾等赶赴忻州时城已破,满城被屠,怨声载天。程家军不得已退守澹州,半月后,西樾军卷土重来,吾等出击迎战,追击敌军于漠北,然程家军与澹州军莫名自相残杀在一处,三万程家军尽数死于漠北战场。吾得菀娘子所救捡回一命,苟存于北境十年,仅觅得一宝石锁或与旧案相关,此物乃程家军副将秦世谦生前随身携带之物。吾自知命不久矣,匆匆写下此信只求有朝一日有同道中人继承遗志,寻回程家军主帅遗骨,为程家军万千将士昭雪。”
匆匆几笔,柳全仿佛还有许多话未道尽,旧事蒙尘,后人欲抹净那尘埃,脚踩荆棘之时不知又要经历多少新的风与尘。
可正是这寥寥几笔,让轻影更加坚信,程家军覆灭的背后藏着巨大的阴谋。
程家军为何频频遭遇伏击?
斥候陆昂为何传递假消息?
澹州军为何会与程家军自相残杀?
种种疑惑在轻影心中挥之不去,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心似没有着落的滴漏,隐藏的记忆似珠串一般蹦落,滴答滴答地叩击着她的心门。
她仿佛看到了程家军腹背受敌时的呐喊和无助,看到了程氏一族满门被屠时的凄凉与冤屈,那年隆冬,漠北下起了大雪,掩埋森森白骨,几日后,这场雪下到了安京,程府一百余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民声沸腾,朝野震荡。
“小轻影,你便是柳全提及的同道中人吧?”
菀娘子托着下巴问她,眼角有被岁月亲吻的痕迹,她曾踏过漠北的战场,吹过凛冬的风,见过英雄被屠的人间炼狱,此刻看向轻影的眼神格外热烈。
轻影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窗外日光暖融,轻影睁大双眼,瞳仁被一线金光镀成琥珀色,藏着毅然决然的力量。
菀娘子不再说什么,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叹了口气:“今日这饭,看来是吃不成了,一小会儿的功夫,菜又凉了。”
轻影回过神来,往食盒里探一眼,这菜哪是凉了,分明是糊成了锅底色。
轻影面色僵了僵,问:“如何做到的?”
菀娘子大言不惭道:“火候没把握好,这里的柴火过于干猛……好吧,左右我也不用被拘着了,不如出去逛逛。”
轻影:“……”
还未等轻影表态,菀娘子已经兴致勃勃地拉起她的手,像只误入花丛的彩蝶般跑向了闹市。
轻影本心有所虑,被菀娘子这一番没心没肺的拉扯,脸上的阴霾不自觉消散,陪着她在西市闲逛起来。
两人先在面馆填饱了肚子,而后穿梭于各类脂粉、首饰铺子,西市不同于东市那般多权贵,市井小民居多,茶楼、瓦肆里常有嬉笑玩乐声此起彼伏,挑着担子售卖的商贩不计其数。
菀娘子在成衣店又购了几身衣裳,笑得乐不思蜀。
轻影不解:“你的柜匣里这般多的衣裳,你穿得过来吗?”
菀娘子却扬眉一笑:“那些都是沐凡那个愣头青拎来的,估计是照着他长姐喜爱的样式选的,我都不喜欢。”
轻影好笑:“沐凡对菀娘子倒是上心。”
菀娘子道:“那愣小孩,说我长得像她逝世的长姐,老娘眼睛又大又亮,鼻梁又翘又挺,哪能同一个中原女子长得像,可见他也是个眼神不好的。”
菀娘子拎着一件柿红配云白的对襟窄袖衫在镜子前比对,说这话时眉飞色舞,别有一番风韵。
而当她定睛看向铜镜时,她口中的愣小孩赫然跟她出现在了同一画面里,铜镜把人的身子拉得细长,那道黑色的身影格外高挑。
沐凡一路狂奔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大理寺的衙役,他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闯入成衣店搜寻了一番。
轻影问沐凡:“发生了何事?”
沐凡环顾一番,皱着眉在轻影耳边小声道:“找锦禾公主。”
轻影大惊:“什么?”
锦禾公主不是死了吗?怎会出现在闹市,是不是弄错了?
轻影以为自己陷入了梦境,初见李南絮和沐凡时,他们也是在满大街地寻找锦禾公主的下落,那时他们不知公主已死。
她不禁掐了自己一把,放眼望去,街巷熙熙攘攘,安京城的百姓脸上更多的是泰然和祥和,与河庭城的灰暗大相径庭。
此处就是安京城,而非河庭城。
难道此案另有玄机,公主没有死!
可那具尸体又是谁的?
难不成是……
难怪李南絮看到乔翘的画像后反应如此之大,他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火急火燎的往回赶。
她旋即又问:“你们殿下人呢?”
沐凡道:“宣王妃到陛下面前告了状,殿下此刻被传到紫宸殿了,顾少卿担心殿下被责难,将案件告破的消息带到了东宫,正说服太子殿下去紫宸殿帮忙周旋。”
轻影听完只觉头皮发紧,这宣王妃莫不是因为自己假借李南絮的名义强行闯了宣王府,而怀恨在心,想要狗咬吕洞宾吧!
早知弄成如此混乱局面,她就该让顾彦椿以大理寺的名义入宣王府,还是自己心急了些。
轻影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更不想因为自己的恣意之举给李南絮带来祸患,可她也无法入宫解释。
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一个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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