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肆掠,卷起两人的衣袍交缠在一起,昏沉的天穹飘落细碎的雪花,起初只是鹅毛般的一片两片,转过一条街巷便越来越密,纷纷扬扬地融进她的黑发,落上他的肩头。
这场雪下得猝不及防,竟在他们跑到无人的空巷中时悄然降临。
无处可以遮蔽,他们只能加快步伐,屋檐、树影一幕幕从眼角的余光里掠过,轻影的长发被风吹起,脸颊被雪色染得通红。
“殿下要带我去何处?”轻影的声音因着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
李南絮宽阔的紫色锦袍融进了雪落声中,他的心中大起大伏,攥住她的那只手烫得如烧红的烙铁:“去一个可以说话之地。”
轻影被他攥得心中发慌,拢着眉眼注视着他,李南絮面色沉郁得厉害,沉静的侧颜在素白的光影下更显冷厉。
他们穿过一条无人的空巷,迎着漫无边际的风雪,停在了一处种满梅树的宅院前。
红梅初绽,清幽的梅香飘散,几只麻雀在矮墙上喳叫。
院中无人,翠竹圈起的入院门上挂着“谪仙居”的牌匾,屋檐上氤氲起云朵缭绕般的水雾,一股奇异的酒香在鼻尖蔓延。
李南絮牵着轻影进院,轻影忽而扭过身,停在了一株红梅树下,兀自平复了一番躁动的心绪。
“既然作别,如何能少得了酒。”李南絮立在她身前,黑森的乌纱帽上早已是萤白一片,漆黑的眸子深处有微光闪烁,倒映着点点红梅,也倒映着轻影明丽的眼眸。
轻影心如擂鼓,不知是跑累了,还是被他迫人的眼神所扰,艰难地吞咽了一番:“喝酒……”
小院僻静,风刮得轻影的脸颊一片冰凉,忽而一片梅花掉落头顶,她惊得颤了一下。
她并非软弱的性子,却在凛冬的风声中微微瑟缩了一下身子,李南絮几乎同时抬手,接住了那朵梅,顺势斜插进了她头顶的发髻中。
轻影的发丝半绾,头顶只一支白玉簪固定,那朵梅在她落满雪的发间绽放,衬得她秀丽的容颜如白玉般无瑕。
“屋外冷,进去吧。”
李南絮面色虽冷肃,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润,像是清泉击打在她心上,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进了屋。
屋中一对中年夫妇正坐在窗边围炉煮茶,听到响动,欣喜地迎了来:“殿下,您可是许久未来了。”
李南絮微微颔首,道:“前几月忙着外出办差,今日得闲,还是想念谪仙居的竹叶青,还得劳烦店家温上两坛。”
“得嘞。”男店家很快去了后厨。
“今儿大雪,没有客人,我们夫妻俩烧了一壶花果茶,给殿下”女店家将窗边的桌椅收拢了一番,绕到轻影身前,笑盈盈地打量了她一番:“还有这位姑娘,倒一杯尝尝?”
轻影偏着头看了眼热气腾腾的铜壶,跃跃欲试地动了动嘴唇。
李南絮觉察出她有兴致,肃穆的神色在缭绕的雾气中柔和了几分:“好。”
女店家找来竹筒制成的茶杯,给他们沏到半满,满室都是清甜甘醇的茶香。
女店家道:“从前都是殿下一个人光顾我们夫妻的小店,今儿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楚轻影。”轻影大方地在桌边落座,捧着竹筒浅尝了一口,旋即弯了弯眉:“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
暖而香的一杯茶,似乎拂去了她脸上的阴霾,她双手捧着茶杯倚在窗边赏雪,视线从浩瀚的天穹慢慢下移至窗棂上的梅枝,漂亮的眸子光亮慑人。
李南絮尚未落座,单手负立于她身后,她在赏雪落,他却在赏她。
“姑娘,这儿冷,二楼有暖室,室内安置了火盆,姑娘何不同殿下移步?”女店家在她身旁提醒着。
轻影倒是不挑地儿,不过她还是回头看了李南絮一眼,唯恐衣衫单薄的李南絮扛不住这冰冻三尺的天气。
“好,那便上楼吧。”
二楼的暖室布置得典雅别致,满地都铺着毛绒软垫,中间的矮几上摆放着一支青瓷瓶,瓶中腊梅与窗外白雪融为一色。
轻影像只仓鼠般蹲在火盆边,修长白皙的双手懒懒垂下,贪婪地感受着炭火的热度,问李南絮:“殿下时常来此饮酒?”
李南絮在案几旁落座,落雪在他身上无声融化,他的衣襟上潮了一片,但他似乎并未留意到:“从前闲暇时间多,也不用操心国事,就爱待在这小楼里,看街对面行色匆匆的人影,听雨、听雪、听风,看形形色色的人,赏春夏秋冬的景。”
李南絮说这话时,神色落寞,仿佛想起了沉重的往事。
轻影看着他略显寂寥的侧影,心中似被什么牵扯着,她自入了这安京城,便听闻皇帝对他不喜、贞王与他不睦,听闻他被排挤在庙堂的一角。
她虽未跻身庙堂,但庙堂与江湖又能差到哪里去,世人对权势、武力、天下至尊之位的追逐永远似前赴后继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南絮身为皇子,自出生之日便注定要在声浪中渡过,要么被海浪吞噬,要么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轻影在他对面落座,鼓起勇气道:“殿下同我讲讲你儿时的故事吧?”
李南絮看向她:“顾彦椿不是同你说过了吗?”
“殿下如何得知?”轻影话方问出口,又觉得多余,顾彦椿此人哪里藏得住话。
轻影拾起案上的酒壶,将两只空杯斟满,推给他一杯:“可我想听殿下亲口说。”
或许他说出来,积压在内心深处的伤痛便会减轻一些。
清酒微漾,李南絮的嗓音清澈:“其实都是些小事,那时候岁数小,总把一次责罚、一次挨打当作天塌了下来,会握紧双拳在心中暗暗咬牙,一定要将那些苛待过自己的人尽数打倒。但如今回头来看,那些恃强凌弱之人固然可恶,但那些和颜悦色之人藏在面具下的阴狠才更让人后怕。我在宫中也不算是完全无人疼爱,至少母妃身边的温嬷嬷待我不薄,不然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如何有机会活下来。我之所以同贞王水火不容,并非他压榨、捉弄于我,是因他和杨皇后使坏,让温嬷嬷死在了除夕夜。”
轻影眉头拧了拧,吃惊道:“贞王害死了温嬷嬷?”
李南絮垂眸看了一眼杯中酒,酒液中倒映着他漆黑而幽深的瞳孔,也倒映着他记忆中最沉重的过往。
窗外风声依旧,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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