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滴水成冰。
除夕宴后,杨皇后又留下各宫妃嫔说了会儿话,并借着节日的氛围给各宫都送了礼,绫罗绸缎、金玉宝石应有尽有,整个坤宁宫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这顿除夕宴就吃到了亥时。
几个皇子公主在席位上坐不住,趁着无人注意的间隙溜到殿外,三五成群地玩起了蹴鞠。李南絮端坐在宁妃身侧,看着兄弟姊妹们尽数离席,眼睫失落地垂了下来。
他也想加入他们,但他的这些阿兄、阿姊们似乎早习惯了无视他,他们跑得气喘吁吁,脸蛋红润,满眼都是让人羡慕的欢乐。他无奈地缩了缩身子,兀自拾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窄小的身影在一堆大人面前显得格外弱小而可怜。
他本以为,除夕夜就这般平淡地过去了,其实平淡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吃得很饱,喝得很足。
殊不知,这一夜还有一场噩梦在等着自己。
他饮了太多的葡萄汁,不得不出殿小解。宁妃向来不管他,温嬷嬷陪他走到溷厕附近,隔着游廊和假山等他。
待他回身时,一张浑圆丑恶的脸忽然拱到了他眼前,他吓得汗毛竖立,正要推开李南铎,李南铎忽而扯住了他脖子上的五色丝。
这彩绳是温嬷嬷端午时编给他的,绳上挂了一把银锁,有祈福纳吉之意。在他的印象中,自温嬷嬷送了他这彩绳,他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都比从前丰富了,所以他将这彩绳视作吉祥绳,除了沐浴,他从不会摘下来。
而除夕夜里,李南铎却拽掉了他的五色丝,挽在手里打着转,表情狰狞而嚣张。
“还我。”李南絮擒住李南铎的胳膊蹦了两下,但他还是矮了一截,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南铎抓着他的吉祥、他的希望一步步跑远。
除夕夜的风依旧很冷,满城烟火都暖不过酷寒的天。
李南絮的脸被寒风吹得一片冷白,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他发疯般朝李南铎追去,小小的身板险些被风掀倒。
而李南铎笑得愈发张狂,像是黑夜里的巨兽,张着丑陋的獠牙。
“想要,跪下来求我。”李南铎将彩绳举得老高,仿佛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李南絮急的双眼通红,却因为矮半个头,死活够不着那彩绳。
争夺间,李南铎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哼,今日你不跪下来求我,我就将你当成宝贝的破绳子丢到火里烧了。”
李南絮被推倒在地,他眼里只有那彩绳,他毫不犹豫地爬了起来。但李南铎却像是逗弄小猫小狗一般,毫无同情心地又将他推倒。
推倒,爬起,推倒,再爬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被折腾了多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越来越疼,手掌上洇出丝丝缕缕的潮感,夜色太深了,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些是血。
李南絮拼尽全力,终于捉住了李南铎壮实的胳膊,那彩绳尾端正在风中摇曳,他不断伸出手,真希望自己的指头再长长一点,这样就能揪到彩绳的尾巴了。
可胸腔再度袭来一股巨力,李南铎似是失去了耐心,蛮横地将李南絮按倒在地,他一脚踩上李南絮的脸,咬牙切齿地警告李南絮:“你弄疼了我的胳膊,我绝不饶你。”
李南絮挣扎着拍打着李南铎的腿,可那条腿沉得像一座山,他两条胳膊根本掰不开。
他的脸被踩出一个又大又红的鞋印,五官因为用力全部拧到了一起,昏黄的光影下,他单薄瘦小的身子是那么小小的一团,从远处看,几乎被李南铎挡得看不见。
身侧就是迎春的大红灯笼,里面有烛火在燃烧,李南铎将彩绳置于火舌之上,仿佛下一秒,彩绳便会被吞噬成灰。
他握紧双拳,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弱小,他连一根绳子都保护不了。
“二哥,求,求你,还给我。”他磕磕绊绊地开口,屈辱的泪水盈满眼眶,又无声滑过他的眼角。
他怔怔地望向夜空,他以为能看到星月,可是这一夜,无星也无月,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
“你说什么?听不见。”李南铎恣意地笑起来。
“二哥,求你,放过我。”李南絮像一条砧板上的鱼,只能任屠夫随意摆弄。
李南铎满意地拍打着他的脸:“这才乖,我的好三弟。”
李南铎终于收了脚,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邪恶,多么丑陋。
他将彩绳随意一抛,狂风中,银锁坠地,彩绳却被风刮到了一根树枝上,在刺骨的北风中摇摇欲坠。
李南絮登时冲了过去,树枝太高,他根本够不着,只好匍匐着爬到了树干上,可是那彩绳落的位置实在太刁钻了,正下方竟是一片结着薄冰的湖。
他灵活的身子踩上了靠湖的那片枝桠,竭力拉长四肢想要够那彩绳,可是总是差一截。
他不得不再往外挪了一小步,只听耳边一阵风声拂过,彩绳飘到了他的手中,他紧紧握住,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可是,也是他咧嘴笑起的一瞬间,枝桠突然承受不住重量震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人便“扑通”一声落入了冰凉的湖水中。
湖水涌入鼻腔,刺骨的冷传至四肢百骸,他攥着那彩绳拼命挣扎着,可是他的四肢好沉重,好似有什么东西捆着他一般,他的胸腔一阵阵疼痛着,视线也在呼啸的风声中越来越模糊。
他仿佛在一片深蓝中见到了自己的母妃,母妃竟然抱了他,还冲他笑,他也仿佛听到了温嬷嬷的唠叨: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得多吃一些,不管是青菜还是肉,你都得吃,只有吃饱了才能长得高大……
温嬷嬷等了李南絮许久,见他一直未出来,便向路过的宫女太监打听了一番,一问才知,三皇子跟着二皇子去了莲鸢池。
她匆匆朝莲鸢池赶去,恰巧撞见了李南絮落水的一幕。她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朝池中冲去,毫不犹豫跳入了池水中。
温嬷嬷本来水性不错,可她身上的褥袄太厚,吸饱了水之后更是如秤砣加身,她拼尽全力将李南絮从湖水中捞了起来,可是她自己再也未来得及上岸。
李南絮倒在湖畔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微闭的双目还有一丝缝隙,她看到温嬷嬷出现在了岸边,可是一道暗色的身影从她身旁经过,温嬷嬷便再度跌入了水中。
“咚”的一声巨响,莲鸢池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温嬷嬷睁着双目,脑后溢出的血染黑了整片湖泊。
夜色实在太深了,李南絮很快昏睡过去,待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栖云殿的小宫女唤醒了他,告诉他:“该喝药了。”
他慌乱地找寻了一番,所幸,彩绳还在,他问:“温嬷嬷呢?”
小宫女道:“温嬷嬷昨日为救殿下,淹死在了莲鸢池中。”
“淹死?”李南絮根本不信:“温嬷嬷同我说过,她自小在湖边长大,她水性极好,你骗我。”
小宫女只当李南絮是病糊涂了:“奴婢们也是听说,温嬷嬷将殿下送上岸后,脚下一滑,脑袋磕在了一个石头上,再度滚入了水中,尸体今晨才被打捞起来,全身都泡浮肿了,皇后娘娘嫌大过年的死人晦气,一大早便遣人将尸体丢去了乱葬岗……”
李南絮惊恐地盯着小宫女,几乎发不出声来。他在本应懵懂无知的年纪,又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指鹿为马。
李南絮大病一场,在榻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个多月,宁妃每日依旧抄经念佛,仅有的两个小宫女像是摆设,戳一下便动一下。
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李南絮不再招惹李南铎,他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专心吃饭,专心读书,专心习武。
他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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