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叙言带着官兵匆匆赶来时,火势已经消了下去,花园中只剩了一片焦黑的假山和几只兽首模样的阵眼,地面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而与这一片惨烈相呼应的,是一旁横七竖八的黑甲卫尸身,和李南絮被鲜血濡湿的衣衫。
明眼人都能看出,今夜的陈宅经历了一场殊死缠斗,那缩成一团的赵秋娘,极有可能将兵刃对准了当朝的皇子。
柳叙言登时吓了一大跳,赵秋娘本是他作保才未被打入大狱,如今她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打自己的脸,就怕被定一个包庇之罪。
几乎是连滚带爬,柳叙言颤巍巍跑到李南絮身前,人还未站直便跪倒在地:“景、景王殿下,下官不知您今日会造访司马府,下官救驾来迟,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李南絮淡淡看了柳叙言一眼。
他是今晨到的陵州,一进城便马不停蹄地携诏书去了州府衙门,见了州府各官,又提审了许老大和胡老二,柳叙言从头到尾都十分配合。
李南絮道:“柳大人无需自责,本王来司马府未提前知会,不知者无罪,大人请起吧。”
柳叙言在一个官兵的搀扶下堪堪站起,抬袖抹了一把鬓角的汗,垂眉问:“赵秋娘谋害殿下,罪大恶极,是下官识人不清,下官这便将她关押。”
柳叙言这话对赵秋娘的态度急转直下,目的不言而喻,是想在李南絮面前将自己摘清。
李南絮却并不关心他心中的弯弯绕绕,直言道:“本王还有话要问赵秋娘,先将她捆起来即可。另外,柳大人既然带了兵前来,就好好搜一下这宅子吧,有没有赃款赃物,搜过才见分晓。”
“是。”柳叙言很快领命,对身后官兵道:“掘地三尺,一丝一毫也不要放过。”
轻影观着乱糟糟的院子,心中也生出几分不解:“殿下如何得知胡老二真正的主子不是陈习远?他招供时我就在一旁,他不像是撒谎。”
李南絮悠悠回看一眼轻影,耐心道:“他的确听命于陈习远,他没有撒谎,但并不代表没有隐瞒。我在接手此案时,根据柳大人的奏本,将陈习远、胡老二、徐老大的过往一一查过,这胡老二并非陵州人氏,而是安京人氏,想必你知晓他的一身武艺出自军中,你可知是什么军?”
轻影后知后觉:“是禁卫军?”
李南絮道:“不错,禁卫军。送亲北上途中,我与上百禁卫军朝夕相处,知晓他们的用刀招式,也了解他们的行军习惯,禁卫军的靴靿上有可供系带的细孔,皇城守军要求整齐划一,系带的打结法子都是统一的双环结,不易散,而这胡老二的靴子也是用的这种打结的法子。”
“所以说,这胡老二的确是为陈习远办事,杀了香山的匪,但同时,他也受命于安京的某位高官,他放弃禁卫军的身份来到陵州,牺牲如此之大,实际是被那高官派来盯着陈习远的。”轻影说到此处,心中的怒意再度翻涌,眸色陡然一暗:“如果是这样,说明那位高官也担心十年前的旧事暴露,他才是害程家军粮草不足的元凶!”
看到轻影情绪大起大落,李南絮的脸色也沉郁了几分:“轻影,那桩案子终究牵扯太广,我很惭愧,眼下局势并不允许我们将此案摆上台面,我们得一步步来。”
李南絮的身姿在夜色下带着肃杀的寒意,嗓音却和煦得如春日的风,他说的是“我们”,难道他想同自己一起查这桩旧案吗?
轻影纵有猜想,却也不敢细问,他担心李南絮当真郑重地回答她,让她对他生出太多依赖和奢望。
没有人有义务陪自己卷进那场深不见底的旋涡。
“我知道。”轻影回看他一眼,抿了抿淡色的唇瓣,竭力克制住心中的躁动,问:“胡老二也不肯招供出那人吗?”
李南絮道:“已经拷打得只剩一口气了,险些咬舌自尽,此人意志顽强,对那位高官死心塌地,恐难降服。”
说到此,李南絮径直走向了赵秋娘,居高临下道:“本王再问一遍,胡老二真正的主子,以及那写密信给陈习远之人,究竟是何人?”
赵秋娘被捆成了一只蚕蛹,失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我真的不知,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这句话。”
赵秋娘眼神毫无波澜,说的话几乎未经脑子,这也恰恰说明,她未再隐瞒。
李南絮沉吟片刻,冷声道:“或者本王换一种问法,你们夫妇敛的财,藏在了何处?”
赵秋娘像是搁在浅滩的鱼,整个人毫无生气,只知道摇头:“我不知,家主很多事我都不知晓,我不问,他不会主动告诉我。”
正此时,柳叙言已经押着陈宅的十来个丫鬟仆从来到院中。
一问,皆是夸赞陈习远夫妇高风亮节、勤俭朴素的,他们根本不相信家主是奸官污吏,自不知赃款赃物的位置。
陈宅总共只有两处院落,七八间屋舍,官兵们东翻西找,也只搜出一箱子值钱物件,里头大多是赵秋娘的珠翠首饰,还有零星几样字画、瓷器。
仅观这些财物,倒是与陈习远的俸禄相差无几,甚至还有些捉襟见肘。
柳叙言道:“陈宅所有值钱的物件都在这儿了,这……实在是找不到贪污的钱财在何处。”
李南絮剑眉微微拧了拧,面上并无大的情绪起伏,心中的猜想变得愈发笃定。
陵州每年向朝廷请的军资没有千万两也有百万两,而此地常年无战事,军费开支几乎都用于剿匪了,而这匪患却愈演愈烈,若说不是监守自盗,李南絮想不出别的可能。
轻影在一旁观望良久,想起门口的乞丐,轻声道:“陈习远夫妇常常接济乞丐、难民,想必也常向寺庙、道观捐赠,有没有可能,他们将钱财转移了?”
李南絮的想法与轻影相差无几,他举目看了荒凉的宅子一眼,面上愈发沉郁了:“既然有胡老二盯着,想必陈习远的一举一动都受制于那位高官,钱财不在司马府,只能说明陈习远不是为自己敛财,真正将财物收进囊中的,也是那位。胡老二攀咬陈习远,丢给他一顶监守自盗的帽子,一来陈习远是可以弃掉的那个棋子,二来是想扰乱视听,护住幕后之人。”
李南絮说完,轻影心中也是一阵怅然:“究竟是谁,指使陈习远截军粮、敛军资?此人真是狼子野心。”
柳叙言听得云里雾里,满面愁容,弱弱地问了一句:“陈习远已死,是不是因他有罪,就不追查杀害他的凶手了?”
李南絮道:“自然要查。”
这个杀害陈习远之人,极大可能也是那位高官派来的,因山匪暴露,便为了以防万一杀人灭口。
想到此,李南絮只觉肩头又重一分,看来自己请的这道诏书,并不只是让自己来到了陵州,也让自己涉入了一淌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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