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北疆也并非河庭城,而是东北部沿海的一座半岛,那里还驻扎着一支抵抗东厥国的军队,依律她会沦为军妓。
就在她被抛入军营的当夜,她在那些臭气熏天的兵油子身下,忽而像是雪山崩塌一般嘶吼了起来,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就是推开了那些欺在她身上的兵,拔了他们的长剑一通乱砍,在他们错愕的眼神下,她甚至来不及整理好破烂的衣衫,就那么衣不蔽体地奔向了海边,“扑通”一声跳入了冰凉的大海。
她是被一对渔民救回来的,她昏迷了好几日,做了好些梦,梦里总能见到兄长骑马离家时的场景,从最初身后光芒万丈,到背影跑远时遁入无尽的黑暗。
她也梦到了宋思月,梦到她挺着肚子在桃花树下为孩子缝制新衣,却忽然间双目流出血泪,像被抽了魂一样痴痴地傻笑。
她梦到了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吃年夜饭,却被一条鞭炮炸得头破血流。
……她还梦到了好多好多。
全是噩梦。
待她睁眼时,她已经被梦境折磨得气喘吁吁,彼时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与其让这些梦境反复上演、坐以待毙,不如彻底摧毁它。
她要去漠北战场,去寻兄长的遗骸,去探一探,究竟是谁陷害了他的兄长,害得她家破人亡。
她跋涉了数月才来到漠北,那里早已被黄沙掩埋,成千上万的尸体被一把火烧尽,她什么也没找到。
就在她茫然之际,一个蒙面黑衣人出现在她眼前,给了她那红豆宝石锁,并告诉她:“此锁是在西樾国境内找到的,现还给陆家人。”
陆湘问:“你既能找到此锁,你定然知晓我兄长的下落,他在哪?”
蒙面黑衣人却道:“陆昂已死,尸体已被火化,程家军反叛一案恐藏着巨大的阴谋,还望你三思而后行。”
那时的陆湘早已将复仇当作了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她根本不用三思,她要将那陷害兄长之人碎尸万段。
她在北境盘桓了数月,直至看到一张告示,朝廷竟还在抓捕阮氏,阮氏在军中领有军职,多少知晓些内情。她扮作流民,顺着官兵追查的踪迹一路南下,听说阮氏在陵州一带出现过,她便来到了陵州。
那时已是晋元十二年了,她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在城中支起了小摊,靠着卖胭脂苟且偷安,也顺道留意着阮氏的行踪。
直至晋元十四年的秋冬,阮氏在曲水河的一村庄被陵州军发现,她偷偷跟着追兵也去了曲水河,在一河沟救下了阮氏,再用偷梁换栋的法子伪造了阮氏的假死。
但阮氏身中数箭,实在伤得太重,在病榻上昏昏沉沉躺了半年,还是撒手人寰了,临终前阮氏告诉她:“程家军并没有反,是遭奸人陷害,程家军自入北境以来,屡遭敌军埋伏,粮草被劫,极为被动。漠北一战前,朝廷派出的监军成光山在营帐搜出了程鹤川与敌军通信的字条,监军对程鹤川甚是猜疑,便将这些字条呈递给了皇城安京,陛下看后龙颜大怒,给澹州军下达密令,要求其捉拿程鹤川回京审问。但彼时战事正吃紧,程家军的将士们已将敌人驱至漠北险山谷地,只要一鼓作气便能将敌军尽数剿灭,程鹤川为了巩固战场上的优势,自是不愿收兵,澹州军首领杜朝明认为程鹤川抗旨不遵,领兵与之发生了冲突,最终闹得两败俱伤,还让敌军的残部逃了。三万将士在前期抗敌中本就死伤过半,此次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几乎全军覆没,我是被秦世谦在混乱中打晕,扔到马背上逃出来的,此役之后北境兵败如山倒,朝廷以反叛之罪治罪了程家,从此程家军遭万民唾弃,被百官所不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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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是如何发现陈习远与军粮被劫相关的呢?”轻影疑惑道。
陆湘解释道:“我为了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暗地里联系了嫂嫂的娘家,利用他们在商路上的关系得知张来财等人是靠卖粮起的家,为了接近他们,我想方设法加入了陵州商会,发现他们三人常年与陈习远勾结,而陈习远又担任过香山县的县令,经手过程家军的粮草,很难不让人怀疑张、周、何三人倒卖的粮食便是陈习远从程家军手里劫来的。但是陈习远只是芝麻小官,单凭他一己之力恐怕是有贼心没贼胆,他的背后定然有身份贵重的人指使,于是我又借着给赵秋娘送胭脂的名义,几次三番想要套赵秋娘的话,但赵秋娘此人实在是蠢笨,她竟然根本不知自己的夫君效忠于谁,没了办法,我只好自己去接近陈习远。陈习远的警惕性极高,纵使我百般引诱,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在跟踪他之时,发现他与京中那位的联络都是通过的一位信使。”
轻影愣道:“信使?是胡老二吗?”
李南絮却忽而开口:“应不是胡老二,是段庆。”
陆湘也点头:“不错,是段大人。”
李南絮道:“其实此次陆姑娘杀害陈习远后,我们的追踪之所以屡陷瓶颈,是因追查方向从源头上便错了,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男子,而给我们造成这种错误认知的正是段庆。当日流民一哄而上,那么多官兵都没注意到陈习远是如何被害的,段大人也不会武,在慌乱中怎就看得那么清楚?即便他看见了凶手,陆姑娘常年与胭脂打交道,身上定然有脂粉香,他如何不说?况且,胡老二咬舌自尽的第二日,我去了一趟州府大狱,一来是审问何斐,二来也是翻阅州府大狱的出入记录,胡老二自尽的那个凌晨,只有段庆出入过大狱,想来是他同胡老二说了些什么。”
陆湘道:“的确,我身上的脂粉香洗不去,我自己可能闻不见,但旁人是定然能闻见的,而且我当日杀陈习远是征求了段庆的意思才动手的,脸上只是稍微加宽了轮廓,塞了些棉花改变身形,要说像男子,倒是有几分牵强。”
轻影问:“你是如何搭上的段大人这根线?”
陆湘顿了下,寂寥一笑。
烛火映在她明艳的五官上,她的眼眸中泛着细碎的泪光:“其实也不是特别难,他与陈习远不同,陈习远因跛了一条腿心中多少有些自卑,不常近女色,但段庆此人看着一本正经,实则乃好色之徒,陪他喝喝酒,睡睡觉,他开心了什么都会应承下来。我说我想知道他背后的大官儿是谁,也好心里有个数,为自己挣个前程,他起初也是打哈哈,后来将他灌醉了,在床上折腾他几回,他一兴起不还是什么都说了。”
轻影听了这话,只觉心中一阵悲凉:“没想到陆姑娘为了追查旧案付出了这么多。”
这样显得她好似一个坐收渔利的小人,不仅抢占了她追查十年的线索,还窥见了她的伤疤,在她血淋淋的伤口上疯狂践踏。
陆湘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安慰轻影道:“很多事,一旦开始便回不了头了,在流放北地时,我便不是什么干净人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荆棘之路,知道的真相越多,越无法释怀,只好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走到再也走不动。”
轻影:“你心里一定很苦吧?”
陆湘却垂了眸:“自然是苦的,但世人都苦,看个人的选择吧,我其实也不亏,至少杀了陈习远这个奸官,也将张、周、何三人拖下了水,我唯一心痛的是,我实在对不起徐昶,连累他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为我沾了血,我没有法子报答他了,只能用最蠢笨的法子杀掉徐槐,也不知他的两个幼妹有没有被杀手伤到?”
李南絮道:“刀剑无眼,她们多多少少挂了彩,但杀手的目标是你,她们二人躲在棺材后方避开了箭阵,之后便往城门方向逃了。”
陆湘松了口气:“那便好。”
李南絮问:“所以,京中那位,究竟姓甚名谁?”
陆湘沉默半晌,眼里落下一滴泪来:“他姓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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