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阴天,云层厚重,天亮得也比平常晚,轻影醒来时已接近巳时。常欢听到屋里的响动,端了一盆水给轻影洗漱。
轻影将布巾浸透,简单擦了擦脸,而后朝外间的矮榻探了一眼,李南絮早早便出了门,砸落的案几和一地残渣也已被打扫干净。
常欢笑盈盈的望着轻影,见她像是在找些什么,软声提醒道:“殿下在南湖水榭,县衙的几位大人听闻殿下来了新章县,此刻都来拜见了。”
轻影了然地“嗯”了一声,回看常欢一眼:“昨夜真是辛苦你了,忙前忙后的。”
常欢却甘之如饴:“不辛苦,能看到小姐留下来,婢子开心还来不及。”
她说的都是实话,她亲眼目睹了轻影被刀剑砍伤,血流如注,她都害怕再也见不到自家小姐了,如今好不容易看到轻影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她不知有多欣慰。
常欢见轻影梳洗妥当,热切道:“小姐想吃什么吗?婢子去给小姐做?”
轻影顿了顿,似是想起来一些事,一手搭在常欢的肩上,斟酌片刻,还是咬牙道:“你也知道我不是楚侯的亲生女儿了,确切地说,我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你不用事事都紧着我。”
常欢却摇摇头:“小姐对婢子有提携之恩,那日官差冲进楚宅,若非小姐替我遮掩,我恐怕也死在乱刀下了,婢子是心甘情愿服侍小姐的。”
常欢说着,生怕轻影要赶她走,眼圈都红了。
轻影听她如是说,一下便笑了:“我不是要丢下你不管的意思,腿脚长在你身上,我没有权力干涉你的去留,但是我所为之事艰险,身边可不带累赘,你得多学些招式防身。”
常欢眼里的热意瞬间凝固,也咧嘴跟着笑起来:“我知道了,我日后就跟着沐凡和陈言他们一起练武,小姐你有空的时候,也教教我嘛?”
轻影“嗯”一声,眼眸温柔极了。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想着今日要去抚州,身份还是得藏严实些,便又拾掇起了案上的面纱,将头发绾紧后干净利落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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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逢楼沿湖而建,葱翠的树木掩映下,一连桥水榭矗立在光怪陆离的湖面上,远远看去,正有几个着官袍的男子往那边走。
“景王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接待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新章县的县令周孝廉领着县丞梁萍、巡检司司长江望匆匆赶来了醉逢楼,他们穿过重重树影,见到那抹颀挺如松的身影,抹着满额头的汗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李南絮在新章的消息昨日夜里才在长玉楼传开,没想到这几个县官来得这么快。不过转头想想,长玉楼那么大的排场,各色见不得光的腌臜交易应有尽有,想必这几个县官没少给东家开后门,自然也能拿到第一手的消息。
李南絮维持了面上的平和:“各位大人请起吧,本王前来未曾提前告知,怨不得各位。”
三人颤巍巍从地上爬起,为首的周孝廉还是客客气气道:“殿下远道而来,想必在新章有要事要办,若是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尽管开口,下官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周孝廉说的都是场面话,他知这醉逢楼里都是李南絮的得力手下,大理寺少卿和羽林军也盘踞新章,任意一个拎出来都比他这个小小县令顶用。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李南絮竟然真的开了口:“本王初来新章县,人生地不熟,出行实在不便,不知可否借县衙的马车一用?”
周孝廉愣了愣,连连讪笑着点头:“景王殿下言重了,下官这便派人送一辆马车到醉逢楼来。”
说着,朝身侧的县丞梁萍丢去一个眼神:“赶紧去办。”
梁萍低眉垂首地称:“是。”
李南絮也是第一次见这几位县官,想在新章行事,他需把他们的名字和脸对应上,此刻免不得多打量了几番。
身高体胖、浓眉大眼的是周孝廉,身形瘦削、细眉细眼的是梁萍,一个像是伙食太好,一个又像是没吃饱过饭,实在对比太明显。
临离开前,梁萍又若有所思地朝李南絮的方向看了看,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李南絮向来敏锐,很快注意到了梁萍眼神中的异样,但当他定睛朝梁萍看去时,后者又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仓促躲过了。
李南絮没有声张,待这几人走后,派了一个手下跟在了梁萍身后。
而后去找了顾彦椿一趟,交代他:“将新章县衙盯好,切忌懒惰怠慢。”
顾彦椿这两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碰到雨天想偷个懒,又被李南絮安排一堆差事,怨念颇深:“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跟铁打的似的,你疯了,那轻影丫头也疯了,可我没疯,这查案不得循序渐进?”
李南絮道:“可是案情的真相往往就藏在细节之中,细节需要去探索,你做了那么久的大理寺少卿,难道还需要我教你嘛?”
顾彦椿知道他说得有理,只是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雨滴声吵得他实在没睡好。
他这人爱玩乐,爱睡觉,就是不爱上职,只是穿了这一身官袍,他没有办法,总不能也做个渎职的蛀虫吧。
顾彦椿最终垂头丧气地应了下来。
李南絮望了一眼天色,折身回房取了一把伞,绕到醉逢楼的侧门时,便见轻影已经牵着马等在门口了。
空中飘着蒙蒙细雨,轻影的碎发上伏着一层若有似无得水珠,一张素净的小脸在雨雾下似出水的清荷,朦胧又素净。
李南絮撑伞走到她身侧,挡住了她头顶的雨丝,问:“怎么不找常欢拿一把伞?”
轻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笑道:“我下楼的时候雨还没开始下,抚州的龙王有些任性,我有点没摸准他的脾气。”
李南絮也跟着笑了下,扯过她手上的缰绳:“不骑马了,容易淋湿,我找周县令要了一辆马车,趁现在雨还没下大,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
轻影说着,将面纱系在耳后,一边跟着李南絮往前门的方向走,一边问道:“昨日我顶着云舒姑娘的身份从长玉楼出来,也不知真正的云舒姑娘怎样了?”
李南絮知她是担心那女子说漏嘴,暴露了她的身份,回道:“陈言昨夜便处理妥当了,人已经安置在了一楼的厢房,守卫日夜都看着,你可以继续用她的身份在抚州行动,待事情了结,再放她回去就成。”
“也行。”将错就错的确是个法子:“只是,这样一来殿下的名声可就要臭了,每日与舞姬厮混,哎……”
轻影打趣般说着,颇是可惜地摇了摇头,而后斜着眼去看李南絮的神情,想要从他惯常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些波澜。
然而,下一瞬,一只滚烫的手便钳制住了自己的脖颈。
李南絮仗着身高优势,将人往身前拢了拢,像是回击,又像是挑衅:“既然是厮混,躲那么远做什么?肩上都淋湿了。”
轻影身子防御性地一缩,路都走不正了,一个重心不稳就踩了李南絮一脚。
“啪唧”一声响,李南絮顿住身形,朝轻影看过来。
这丫头是真的活过来了,转眼间又成了张开獠牙的小兽。
轻影极快地翘起一只脚,金鸡独立似的立在他身旁,一脸歉意道:“我不是故意的。”
李南絮倒不至于因这同她生气,他低笑一声,看着她:“那你知道,厮混的另一层意思是什么吗?”
轻影警惕地眨了眨眼:“什么?”
李南絮:“苟且。”
轻影:“……”这词怎么就那么难听呢。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李南絮将伞收拢交到陈言手上,轻影瞧见车后面跟了几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士兵,问:“他们都一起折回抚州吗?”
李南絮点头:“我总觉得,陈习远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或许不是藏证据那么简单,多带几人,总归是有益无害。”
轻影心中也有些忐忑:“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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