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亥时,醉逢楼前才传来动静,楚轻卓勒缰跃下,顺势将横在马背上的梁萍拎了下来。
梁萍被颠了一路,骨头都快散架了,人还没站稳,一脚就又踩进了水洼中,而后几个士兵钳住他的胳膊,他便脚不沾地地被提溜进了屋。
李南絮一直等在游廊下,见到一行人打马而归,尤其是那抹嫣然的身影如约出现在了雨幕里,他提着的心才回落原位。
“先将人带进屋,让顾少卿先审着,本王稍后便来。”他吩咐完,快步朝轻影行去。
“可曾受伤?”他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上沾了血,有些焦急地掌着她的肩,将人在面前转了两圈。
轻影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笑道:“殿下,我要被你转晕了。”
他将她周身都检查过,确认了没有划痕,紧拢的眉才舒展开:“再有下回,我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涉险了。”
轻影:“这也没有多凶险,而且有兄长在,他的身手也是出挑的,不会让我出事。”
她答得很实诚,今日他们的人手足够多,且个个都是精锐,同安京楚宅的那场孤立无援的屠杀比起来,实在算不得难事。
不过片刻后,她还是垂了垂湿润的眼睫:“唯一的缺憾便是没能擒住那个江湖高手,他的身法太老练诡谲,我追了一截,后面雨太大夜太黑,我看不太清,担心他使暗器,就没同他过多纠缠了。”
他看着她被雨水淋过的毫无瑕疵的脸,抬手,抚了抚她额前的湿发:“你安然回来就好,其他的后面再说。快去更衣,省得受凉了。”
“好。”轻影提着湿漉的衣摆,径直朝二楼行去。
楚轻卓在廊下顿足了片刻,看到黏糊的男女,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没想到,在河庭城剑拔弩张的两人,会在命运的洪流中,在几番沉浮之后,悄无声息地绑在了一起。
也应了那句话:女大不中留。
他没说什么,只朝李南絮拱了拱手,而后转身,进门寻顾彦椿去了。
顾彦椿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圈椅上,眼睛微眯,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梁萍:“我早就觉得你不太对,弄了半天,给京中传密信之人是你。”
梁萍被捆住了手脚,黑着一张脸立在顾彦椿身前:“你们凭什么绑我?”
顾彦椿:“看你这小身板,应该是不会武,你被人跟了半个月了,你知道吗?”
梁萍一愣:“你们早就怀疑我了?”
顾彦椿:“你还自以为多高明,殊不知,你第一回来醉逢楼,景王那火眼金睛就盯上你了,只不过他一开始忙着找铸币工坊,你除了往长玉楼跑了两趟,也没有其他异动,就暂时没动你。但吴歧被杀那日开始,你的情绪就有些不对了,跟着你的人还反馈,你偷偷买了一些纸钱和白烛,你这不是祭奠吴歧,又能是为了何?”
梁萍:“就因为我祭奠吴歧,所以你们就笃定,是我给京中递的消息?”
顾彦椿从袖中掏出密信,在梁萍眼前展开,正经道:“信上的笔迹和吴歧的一模一样,他是执笔之人,他也正是因此才招来杀身之祸,想必你心中比谁都清楚。但是景王先前问你,你与吴歧关系如何时,你分明答的是不太熟。一个不太熟的人,犯得着你深更半夜冒雨去坟头祭拜吗?”
梁萍被问得哑口无言,闷着头看都不敢看顾彦椿。
顾彦椿见面前的人老实了一些,轻哼一声,凑近他继续道:“除非,你是因为愧疚和心虚,怎么的,吴歧昨夜去你梦里找你索命了?”
梁萍听了这话,不觉后背发毛。
祭拜这事,的确是他出于良心的谴责才去的,而且,昨日夜里,他还当真梦到了浑身是血的吴家三口。
可是他还是想不通:“所以,你们也是因为我今日祭拜了吴歧,才确认是我让他写的密信。可退一步言,即便我与密信有关,那也是希望朝庭派人来查案,做的是好事啊,你们绑我做何?”
“自然是因为,你还牵扯一桩陈年旧案。”
轻影换了一身海蓝色的裙衫,同李南絮一并从屋外行来,她的头发还没干透,只用一根银簪固定,整张脸干净极了。
梁萍拧了拧眉,警惕地看向轻影。
轻影直言道:“我若记得没错,吴掌柜将石屋的房契交给我的第二日,梁大人去了一次长玉楼,后来陈芳生带人来抓我,我程家女的身份瞒不住时,你同周县令以引路的名义又去了一趟长玉楼。莫非那房契是梁大人寄存在典当行的?第一次前往是为了确认,房契是不是真被人拿走了,心里也好有个数,第二次是为了确认,拿走房契的是不是我这个程家遗孤?”
梁萍:“你的这些猜测实在牵强,难道我去长玉楼就不能只是喝酒吃饭?就不能是巧合?更何况,我一个芝麻小官,凭何能与当年威震四方的程家军扯上关系,你这不是天方夜谭?”
“你是不能,但是你的好友陈习远能,而他手中还沾了程家军将士的血。”轻影的话掷地有声。
梁萍下颌线绷得极紧,面色也凝重起来,湿透了的衣衫贴在他枯瘦的身躯上,衬得他像一个小老头。
可他分明也就四十出头的年纪。
仿佛什么隐晦被人窥见,半晌,他才找回一些思路:“你又如何知晓,我与陈习远的关系?”
轻影深吸一口气,道:“陈习远的夫人赵秋娘,此刻也在醉逢楼中,她说,她听陈习远提起过你。”
“所以呢?”梁萍淡淡地笑了声:“提过我,我就成了他的好友了?”
轻影惋惜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梁大人是否还记得,晋元元年的暮春,会试在即,各地举子汇聚安京备考,一位来自抚州的考生因为穿着寒酸、身形瘦小,屡受京中那些贵公子们排挤,但是有一位姓陈的公子早早就被朝中官员看中,被寄予厚望,只要通过会试进入殿试,日后官途将一片光明。这位公子不仅出身不错,人也十分随和,别人瞧不上的穷酸考生,他愿意与之相处,他们一起游览名胜、参加文人集会,从四书五经谈到人生哲学,十分默契,也十分投机,他们曾立志要做这朝堂的中流砥柱,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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