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玉看见了太师的犹豫与拒绝,心里也明白一些,他是在担心自己在故意奉承他,于是道:
“太师言重了,这不过是一个晚辈拜见长辈送的见面礼,都是应该的,投其所好罢了。贵重与否,想必太师也不会在意,都是做晚辈的一些心意,还请太师莫要拒绝。”
“那既然如此老夫就收下了,多谢玉侍君,老夫很喜欢呐。不如就用这副棋手谈一局如何?”
太师笑呵呵的说着,这正中苏陌玉下怀,他自然是应允的。
于是太师带着苏陌玉来到了府上一处名为“星罗亭”的亭里。苏陌玉见亭柱两旁还挂着两副楹联,字迹笔走龙蛇、龙飞凤舞。
右边是:“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左边是:“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
苏陌玉拍手叫好,引得太师呵呵直笑,胡子都快翘起来了,脸上一片自豪与喜悦。无形之中,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一分。
投其所好,不吝赞美,果然都是拉近关系最好的办法。
于是两人在亭中就坐,用刚打造出来的棋盘与棋子开始手谈。
切磋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太师与苏陌玉渐渐熟络起来,谈笑风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墨玉你的棋艺居然如此高湛,真是令老夫刮目相看!”
“太师过奖了,今天前来,就是为了请太师赐教,若不全力以赴,怎能得到太师青眼相看呢?”
苏陌玉微微一笑,一招大飞,定与棋盘之上。
太师思索片刻,落下一招急所,抢夺了要点之处,与苏陌玉的棋局相互纠葛。
苏陌玉一面应付着棋局,一面踟蹰在要不要问那件事情,因为他还拿捏不准太师的想法,所以迟迟不敢开口。
“不愧是陛下看上的人,果然是样样精通、卓尔不群啊!”
“太师谬赞,墨玉愧不敢当。”
“微臣听闻,这些玉,都是陛下赠与侍君的?微臣怎好夺人所好呢。”
苏陌玉心一紧,移眼看向太师,毕竟太师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澜帝,到头来却看上了一个男人,苏陌玉害怕他因此对自己心有隔阂。但看着太师面色平静淡然的模样,苏陌玉心里松了口气。
“陛下厚爱,墨玉……不敢承受。故而才借花献佛,将这些玉赠与太师。”
“哦?为何不敢承受啊?”
“太师莫非不知?”
这一句话说出口,苏陌玉十分紧张。已经问得这么明显了,就看太师是什么反应了。
太师把玩着棋子的手一顿,眼里闪过一丝凝重,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将棋子放入棋盘,端起旁边的茶饮了一口。
“哈哈哈哈……老夫不知。”
苏陌玉的心沉入了海底。是啊,他倒是忘了,就算太师曾经为救他父王而惹怒了楚绯澜,可是这也不代表太师会因此而背叛楚绯澜,站在自己这一边。
苏陌玉不再说话。
两人又无言了下了会儿棋。
这亭子风水极好,左边是一丛翠竹葱茏,右边是假山与小湖泊,进亭子的路两旁都摆着一盆盆荆芥、绣球、金盏花和紫苑花,都不是什么名贵珍稀的花木,却开得极其好看,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亭子里凉快,又有微风拂面,纱帘轻飘,亭内两人执棋对弈,老者从容慈祥,少者面如冠玉,教人看着就赏心悦目。
棋局的局势越来越明朗了,太师没想到,年纪轻轻的苏陌玉竟然有如此造诣,步步深入,棋艺高超,太师有些不甘心,加紧了角逐。
苏陌玉不敢小觑,亦集中精力,全力以赴。
两人又边聊边下,聊的不是下棋的经历与用意,就是一些有的没的的闲话,比如这亭子风景很好,比如这几天璇玑发生的一些热闹,俱默契的不再提起那些事情。
就这样,两人厮杀到落日余晖洒在了两人身上,直到温时硬着头皮进来说:“侍君,该回去了,再不回宫,宫门就落锁了。”
然而输赢未定,两人都有些恋恋不舍。
但显然太师并不在乎输赢,他不停的笑着,看向苏陌玉的眼里满是狂热,像是一个嗜酒之人看见了世界上最好的酿酒师一样的眼神。
“除了陛下,少有人能和老夫一战半日,还未分出胜负。老夫不在乎棋局的输赢,却难舍与侍君棋逢对手的缘份啊!”
“墨玉今日与太师一战,受益匪浅,亦有相见恨晚之意!”
“陌玉你何必谦虚!今日既然时间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这棋局我先原封不动的放着,改日有机会,你我再继续下完这局棋。”
太师摆摆手,眼里一片兴奋,是那些终于棋逢对手的兴奋,也是对苏陌玉的欣赏。
苏陌玉站起身,弯腰行礼,不卑不亢的说道:“是,墨玉告辞。来日若有机会,一定再与太师大战三百回合。”
言罢,转身离去。
走了差不多十来步,太师却突然叫住了苏陌玉。
“玉侍君。”
苏陌玉听见太师在叫他,停住脚步,转过头去。看见太师正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太师还有何指教吗?”苏陌疑惑的问。
太师走到他面前来,眼里浮现出他看不懂的情绪,有些心痛,有些无奈,还有些……愧疚?
许是他看错了。
太师就这样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有些事情,老夫不能告诉你。但有一句话希望你记住。”
苏陌玉眼里倏得浮现起希望的光芒。
“不要因为一些你根本不清楚真相的事情,而去伤害真心喜欢你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或许你会后悔。”
“既然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就没必要为了这些东西而失去更珍贵的东西。”
“你所了解的陛下,不是真实的陛下,他对你的感情,比你想象的要深得深,我虽然不看好,也很愤怒,可是……我不希望因为……因为……那些事情,而让你对陛下心生怨怼,甚至萌生害意。”
“陛下是整个天下的陛下,如果你真的对他做了什么,那便是为了报一己之私而使整个天下陷入动荡,甚至是战火之中。老夫希望,你若是心中对他有恨,即使不接受他的心意,也不要用他的心意来折磨他,伤害他。”
苏陌玉听完这些话,眼里的光慢慢的暗了下去,甚至浮现出几分讥诮。
难道就因为他是陛下,就可以为所欲为,伤害了别人之后仗着身份而逍遥法外吗?
但他倒确实没想过要杀楚绯澜,太师说的,他明白,一旦楚绯澜死了,天下那些有野心的人为了争夺共主之位,只怕是会引起战火,到时候,生灵涂炭,战火纷飞。到时候,他便是整个天下的罪过。
可他,只是想找出真相啊……
第二日。
散了早朝,江念青便带着百里鹤宁入了王宫,觐见澜帝。
楚绯澜也终于看见了被天下人议论纷纷、褒贬不一的百里鹤宁。
“千胜王江念青拜见陛下。”
“千胜王后百里鹤宁拜见陛下。”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跪着两个华服男子,他们各自行了叩拜大礼后,端庄的站着。
江念青身材挺拔,面容带着几分温儒之气,一身红渐黄色绣着重明鸟的长袍,珍珠玛瑙冠将发丝束起,高髻显得十分精神,冠上的一串细珠链滑落至胸前,随着主人的举止动作而晃来晃去。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熠熠生辉,眼珠像孤月自皎的黑夜,鼻梁高挺,一双剑眉也没给他添上几分英气,唇角总挂着一抹笑,面部柔和,不卑不亢。
站在他右侧的男子,便是他此生挚爱——百里鹤宁。百里鹤宁身穿一件杏色锻绫宽衣,袖口和衣领绣着细细密密的一圈雪花锦绣球纹,腰带上还系着一枚好看的浅碧色玉佩。胸前绣着一只体态飘逸雅致,展翅翱翔的仙鹤,气质如同衣服的主人一样高洁出尘,仙姿玉色。百里鹤宁高耸的发冠和江念青看上去是一对,从前面看上去,一个羊脂玉玉环镶嵌在冠前,旁边的金丝缠绕成各种镂空饰,玉冠后坠着五条珍珠玛瑙链,垂在发后,又同样调皮的在胸前晃荡。额前贴着额眉勒着一根透白色丝带,丝带的中间缀着一颗指甲大小的淡红色珍珠,正对眉心。
他肤如软玉凝脂,眉清目秀,淡红色的唇轻抿,脸部削瘦,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神采奕奕,似是因为身体虚弱,看上去有几分羸弱清瘦。
楚绯澜看着百里鹤宁,心下忍不住赞叹,果然是个妙人儿。
那一双桃花眼,和苏陌玉倒是很相似。
“起来吧,不必多礼。来人,赐座,看茶。”
楚绯澜正襟危坐在高高的那用纯黄金打造的帝座上,面色严肃而冷峻,看不出半点喜怒,让人琢磨不透他心中所想。
在所爱之人面前,他笑得,怒得,醋得;但在天下人面前,他还是那个凛若冰霜、面色沉稳、叱咤风云的天下共主。
江念青携着百里鹤宁的手落座,他先将百里鹤宁安置好,自己再正襟坐下的细节让楚绯澜眼眸闪了闪。
“听闻千胜王后身体虚弱、不得劳顿,不知千里迢迢赶来,身体可还吃得消?”
下方的两人俱是一怔,没想到楚绯澜开口第一句居然是关心千胜国王后的身体,百里鹤宁很快就隐去了眼中的惊讶,但江念青却产生了一股危机感。刚才他就觉得,陛下在鹤宁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陛下也是喜欢男子的,莫不是看见了阿宁的美色……
不行!阿宁只能是他的!
“谢陛下关心,小王的王后并无大碍。”江念青面色如常,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只是拉着鹤宁的手,紧了一紧。
百里鹤宁感受到手上的力量,露出浅浅的一笑,颠倒众生。这个江念青,可真是个醋罐子。
楚绯澜并不知道他随口的一问被两人解读出了如此深沉的含义。他看着面前的桌案上静置的一方端砚,砚中黑透了的墨竟然像镜子一样倒映出他那张冰冷的脸。
千胜国自江念青继位以来一直都对璇玑十分忠诚,况且此次来,他们就是来证明忠心的,若对他们太过冷漠,未免让他们心寒或是紧张惶恐。
他将脸色放缓,连带语气也亲近了几分,道:“此次千胜王来的缘由,寡人已经知晓。孟卿回璇玑的途中遇刺,寡人的人在刺客所穿的衣物上找到线索……”
楚绯澜故意停顿,果然看见江念青和百里鹤宁两人对视了一眼,百里鹤宁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紧张,而江念青则回以一个安心抚慰的眼神,看上去大有清者自清的淡定,似乎丝毫不惧。
“发现,刺杀孟曙明的刺客身上穿的衣服,是千胜盛产的横向梭纹的葛布料,寡人知道,这种衣料质地厚实,十分暖和,而千胜国是整个璇玑诸国之中气候最冷的,常年冰雪覆盖,夏季的气候如我璇玑国春季一般。在六月,还穿着这种衣料的,在璇玑,似乎只有千胜国?”
江念青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好歹也当了十年的王上了,再软弱,也不至于连这点魄力的没有。
“陛下,若小王说,刺杀孟大人并非千胜所为,不知陛下是否相信?小王在国书中已经阐明,小王根本没有理由刺杀孟大人,还望陛下明察!”
楚绯澜放在帝座扶手上的右手食指和着心跳轻轻的敲着,发出微小却清晰的声音。
“就算寡人相信,此事和你无关。那……千胜国的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呢?那些依然还想着千胜国要取代璇玑,或是那些只想着荣华富贵不顾百姓利益而被孟曙明收拾了的人,你能确保他们也没有这个心思吗?”
江念青皱了皱眉,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又抬起头,眼神里一片澄明,“陛下,此事发生过以后,小王便下令彻查,整个千胜国小王都查了一遍,陛下说的那些人小王也格外注意过,确实没发现他们有可疑之处。”
百里鹤宁也开了口,声音清冽如山间清泉,又没那么利,带着些醉意绵绵般的温柔:“陛下,陛下请细想,若是千胜国那些不死心的旧臣所为,又怎会大费周章在璇玑国的官道上刺杀?他们必然会在孟大人还没有离开千胜国之时就动手,如此一来,千胜国主,便是最大的嫌疑。他们早就看不惯王上这么多年来对璇玑的忠诚不二,在千胜国内刺杀,胜算又大,又可借机陷害,一石二鸟,趁机改换千胜国的王位,岂不是最好的办法?”
“再说那些利益派大臣,他们眼里最重要的,便是利益。孟大人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千胜国监国,他们唯利是图,虽然被孟大人收拾,但又有何胆子动陛下的人?真的刺杀了孟大人,除了出口气,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还会触怒帝颜,到时候,说不定帝威之下,连性命都没有。他们最善分析利弊,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也不可能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去谋害孟大人。”
既把千胜国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又吹了一波江念青对璇玑对他的忠心耿耿。楚绯澜心里对这个百里鹤宁高看了几分。
楚绯澜勾唇,眼里流露出笑意,没有半分不悦。这让百里鹤宁和江念青都暗自松了口气。
楚绯澜淡淡的开口:“你们放心,寡人不是偏信则暗之人,也不会冤枉无辜之人,此事寡人相信,与千胜国无关。”
楚绯澜道:“千胜王与王后好不容易来一趟,打算何时归程?”
江念青道:“还未确定,小王与王后想再去看望孟大人,孟大人于我千胜有不世之功,小王对孟大人感激不尽、敬仰有加,还特地带上了千胜国最好的伤药和医丞,希望孟大人能早日痊愈。”
他不会说,他其实已经打算好多住几日,阿宁的身体不好,来的这几天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又立马匆匆赶回去,总得让他缓缓。他也不会说,那些医丞其实是他特意带在身边照顾阿宁的,治疗孟曙明只是顺便而已。
“嗯,千胜国草药丰富,医药一业是整个沧蓝最有名的,又听闻千胜国王宫里有一个医丞,医术精湛,能活死人肉白骨,是医仙降世,千胜王有心了。”
楚绯澜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意味,看着两人,慢慢启齿:“其实……若千胜王不着急的话,可以在璇玑多留几日。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的就回去,带着王后在既安城好好赏玩一番也是好的。”
“小王遵命。”
各国国主除了楚绯澜每年的生辰一定要来朝祝贺以外一年到头根本就很少来,除了贺生辰以外,就是其他很重要的事情,或者陛下亲自宣召,或者璇玑王朝发生了什么大事诸国王侯都要前来。所以对于江念青,他也是一年见一面而已,以往他生辰,这个百里鹤宁大概是受不了路途颠簸,所以从未没来过。
用百里鹤宁身体弱的理由,多留他们几日,好好观察一番,看看千胜国的反应,若他们真是无异心之人,不过就是好好尽个地主之谊招待一番,不费多少心,还可以趁机与他们交谈交谈,得些经验。
百里鹤宁在宽大的袖子的隐藏下,拉了拉江念青的手,江念青立刻会意,促狭作弄般的对他挤眉弄眼,嘴角的微笑压也压不住。
他知道,江念青是在说:“你看,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什么事情都丢三落四,还好有你提醒。”
百里鹤宁回以一个白眼,眼里带着浓浓的威胁。
“你再当着陛下的面不正经一个试试看?”
江念青立即偏过头,为了掩饰尴尬扫视了一番左政殿。
而后江念青对楚绯澜道:“陛下,此番小王来,带了些敬献之礼,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还望陛下莫要怪罪,权当小王一番心意。”
“覃涅,将敬献礼带上来。”
楚绯澜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还在心里感叹道,越处高位果然看到的风景就越广也越精彩。听见江念青这话,便接道:“千胜王有心了。”
礼物带上来,不过都是些贵重的赏玩之物,比如青铜龙首杯、血色珊瑚树、夜明珠、翡翠腰带一些珍稀的书画、几匹上好的云锦布料等,楚绯澜看了一眼便收下了。
又聊了两刻钟,楚绯澜便让他们退下了,并说如果有兴趣,可以让人带着他们在璇玑王宫里游玩一番。百里鹤宁想必也是个好风景之人,笑着答应了,说很想看看璇玑帝宫的风景,于是楚绯澜便让萧烬带着他们去游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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