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寒阅览完了,提笔在那份奏折上写了起来。
“听话就好。若不是王后曾经给她下药,使她一生不孕,她也不会选择和我合作。不过这么久了,父王还是没有下令立我为少主,她心里应该很慌吧?”
休白脸上浮现出不屑,但看着夏无寒的眼神却是忠诚无比。他道:“没立为少主又如何?王上以为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王上如今只有您一个儿子,王位不给您,他还能给谁……”
休白说到一半,却突然戛然而止。
“怎么了?”夏无寒也奇怪他的迟疑,开口问道。
休白这才小心翼翼的说:“汐夫人传消息时说,王上似乎……很希望汐夫人能为他生育一个王子,并且对其他的妃嫔也这样说过……汐夫人怕王上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而失宠,所以每次得幸后都当着王上的面喝助孕药……”
夏无寒笔一顿,脸上慢慢沉了下去,像是冬日里快速结冰的湖面,凝着寒冷,眼里闪过无限的愤怒与悲伤,整个眼眶慢慢的红润,猩红得如同刚吸过人血的恶魔。
他就这么看不起自己,这么不想自己继位?
就算明明只剩下自己一个儿子了,宁可努力再生一个,也不愿意把王位给自己?
他休想!
夏无寒冰冷如寒霜的声音响起:“告诉医丞,让他想办法让父王知道,他自己不可能再有生育之能的事情。都这么大岁数了,又被那些毒搞垮了身子,还天天沉迷酒色美色,他还想让女人怀孕?哈哈哈笑话!”
休白关心的看着夏无寒,他能理解夏无寒的愤怒和难过,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对待自己,换做谁心里都不会好受的吧?
“属下领命。”
夏无寒沉默半响,眼里的猩红和湿润之物都慢慢的褪了下去,恢复正常。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种人扰乱心智,激起情绪。不在乎自己的人,自己也不会再在乎他!
“威国主最近,好像一直在干涉故夏国的事情。”
休白一怔,他明白殿下因为苏氏,或者说因为苏陌玉,而十分不喜威国主。
“是。但王上好像也不喜欢威国主,所以一直没理会他。”
夏无寒嗤笑一声。
休白又道:“倒是叠渺国……似乎有些动作。”
“哦?”
“根据刚才宫中宫监传来的消息,叠渺王修书一封与王上,谈及故夏王室中有一个子弟,便是先王的胞弟的直系嫡孙,按辈分也就是您的堂弟。说他品性纯良,文武双全,说了一大堆好话。并且似乎有意想把他最疼爱的五公主嫁与我故夏国和亲,以结永好,和亲的对象,便是那个王室子弟。属下猜测,叠渺王或许是想扶持那个人上位,再通过叠渺国公主,进而捞些利益。属下觉得,若殿下能娶得叠渺国公主,想必……”
“休白!”
休白话没说完,就被夏无寒一声冷酷无情的呵斥给打断,休白看着夏无寒冷漠微沉的面容,赶紧闭上了嘴。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娶别人。”
可是你想娶的人早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休白心里默默的想,但自然不会讲出来,惹夏无寒发怒。
夏无寒似乎也想到了这一方面,脸色一僵,从干涩的喉结滚出一句:“璇玑……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休白心里有些感叹,若殿下心里没有那个人,行事起来会利索很多,若不是因为顾及那个人,殿下早就和威国主联手,王位唾手可得。可如果没有那个人,殿下未必会起了反抗的心思……
“暂时没有什么消息。毕竟是共主脚下,我们派到既安城的探子根本探听不到什么重要消息,别说是深宫里的。只是根据民间的传闻,那位深得帝心,陛下送了一箱子的玉石来讨他欢心,据说其中还有一块巨大的血玉,是从国库里拿出来的……”
夏无寒本来在提笔蘸墨,听到最后一句,手下一用力,那支笔便废了,些许墨汁从砚中溅出,沾在了他的紫衣上。
夏无寒却好像并不在意,他目光恍惚的低视着前方,神情有些愕然,有些慌张,有些担忧,有些哀凄。
是啊,那个人是陛下,能送一箱子的玉给他,想来个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他呢?费尽心思,手上沾血,才得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赠与他,多么可笑……
他那么爱玉,一定很高兴吧?
他会不会看着那些顶好的玉石,便嫌弃自己送的东西了?
他向来单纯善良,会不会因为陛下对他的好,就爱上他了?
“你先下去吧。”
夏无寒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精力,他扶着额,语气里满满的颓废与难过。
休白想安慰些什么,到底不知如何开口,便道了声“是”,离开了。
夏无寒将手伸进里衣,掏出那块贴身佩戴,被藏得严严实实的玉坠,玉坠炙热,是他身上的温度,也像是他对那个人的渴望。
他不停的抚摸着,抚摸着,就像是抚摸挚爱之人一样,目光深远而痴迷。———————————————
玉瑶国。
太傅府。
年迈龙钟、双鬓花白的太傅坐在书房里,拿着一封书信慢慢的看着,面色凝重,长白眉几乎要拧在一起,偶尔几声重重的叹息在书房里响起,檀香缭绕,不知是谁的心思难猜着。
“公主殿下驾到——”
门外突然响起宫监扯着嗓子的叫喊,太傅心一惊,左右一扫视,赶紧将手上的信在蜡烛上点着,信纸燃烧后,太傅一边着急的看着信纸慢慢燃烧,一边频频看向门外。
信纸终于烧完了,太傅赶紧把灰烬倒进痰盂中。
刚刚收拾后,门就被推开,太傅着急忙慌的坐在太师椅上,立马换上一副淡然的脸色。
威晚琴一身华服缓缓走来,长裙拖地,威严而华贵,金簪步步摇晃,发出细碎的撞击声,眉目间有着淡淡的笑意,胭脂妆容无不精致,只是眼底下的一圈乌青与皱纹,只有她自己知道。
“晚琴拜见太傅。”
威晚琴翩然行礼,太傅也没站起来,只是看着她,却并不说话。
威晚琴好像并不在意,雍容不迫的抬手,身后的宫婢举着一个盘子走上前来。
“太傅,今日是您的生辰,晚琴来给您贺寿了。这是晚琴的一点小小的心意,请太傅笑纳。”
太傅冷哼一声,眼睛瞟向别处:“老夫可不敢收威家的东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何苦纡尊降贵到老夫这囚笼里看老夫的笑话!”
威晚琴脸上闪过委屈和尴尬,但很快就又收敛了起来,她理解太傅的心态,所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宫婢将托盘放在了太傅的桌案上。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太傅单独聊聊。”
“这……”一旁的侍卫有些迟疑。
威晚琴佯装发怒,平时温柔似水的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怒意,很明显的不悦挂在脸上。
“怎么?唐侍卫是觉得我也应该防着吗?太傅已经被你们关了这么久,我只不过是想和太傅聊聊从前的事情,你们也要阻拦?”
区区一个侍卫,再受威尚辰指示,也不敢和他的女儿作对,便只好出去了,和一起看守太傅的人守在书房门口。
威晚琴看见所有人都出去了之后,跑到太傅面前,双膝突然跪地,两只手紧紧的抓住太傅的手,簌簌的落下泪来。
太傅被吓着了,立马想扶起她,却听她低声祈求:
“太傅,我知道,您一直和他还有联系对不对?您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我发誓我决定不告诉我父亲,真的!我发誓!”
太傅微微一怔,重重的叹气,他知道她说的“他”是谁,只是这两个孩子,想来哪里还有可能呢?
“公主殿下请回吧,老夫实在不知。你父亲把太傅府围得铁桶一般,连只鸟都飞不进来,公主殿下,你说老夫如何与他们联系?”
威晚琴拼命的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音来,两只手也紧紧的抓住太傅的衣袖,不肯撒手。
“太傅,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害他,我发誓我绝对不告诉我父亲!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想他想得要疯了!我每天晚上入梦都是他被我父亲下令乱剑砍死的画面,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太傅看了看门口,门外的侍卫没有动静。他努力扶起威晚琴,威晚琴边哭边起身,却依旧不肯撒手,大有太傅不告诉她,她就一直缠着太傅的架势。
“公主殿下,不是老夫不告诉你,你觉得,老夫怎么知道二殿下在何处啊?侍卫们整天盯着老夫,寸步不离,方才还是因为老夫央求许久,才特许老夫独在书房里片刻。公主殿下,听老夫一句劝,你和二殿下的姻缘线,早就断了,别想着他了。”
威晚琴还是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惹人心疼不已,饶是已经六十多岁的太傅,也忍不住生了恻隐之心。
说到底,无论是苏家三兄弟,还是眼前这个向来乖巧善良的威晚琴,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也知道,威晚琴夹在他父亲和爱人之中左右为难,是最煎熬的那一个。她什么也没做,却注定不能同时得到亲情和爱情。
“公主殿下,你应该好好思考,如果有一天,二殿下真的卷土重来,要为先王报仇。你……要选择亲情,还是爱情和正义?”
威晚琴哑着声音,一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太傅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公主殿下,这些事情,你就别管了。好好的自己活着,别再参与进来了。因为无论你站在哪一方,你都不会开心的,你的心里都被煎熬痛苦,索性就别管了。你做不到为了二殿下与你的父亲决裂;也做不到为了你的父亲而伤害二殿下,既然如此,知道这么多做什么呢,只会徒增烦恼罢了。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好处啊。”
威晚琴道:“太傅,我只求你告诉我一句,他……现在活得好不好?身上有没有伤?”
太傅看着满眼希冀、泪眼朦胧的威晚琴,满是皱纹的脸上迟疑不决,长长的胡须一抖一动,终于是开了口:“这个……老夫不知道。不过老夫想,二殿下应该会好好的吧,他武艺超群,有胆识又有谋略,肯定活得好好的。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威尚辰和薛将军,怕是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吧?”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侍卫轻轻敲门的声音,朝书房里喊了句:“公主殿下?”
想来怕是太傅把她怎么样了,或者她和太傅一起跑了。
“恭贺太傅生辰,还是请太傅别嫌弃,收下吧!”
威晚琴赶紧抹干了脸上的泪痕,收住自己哽咽的声线,故意大声的对太傅说道。
太傅也极为配合:“多谢公主殿下。”
威晚琴走之前再次低声恳求:“太傅请为我传句话:卿心不改,盼君安。请太傅将贺礼锦盒底下的那支木簪给他,就当我求求太傅了!”
说罢,便抬步离开了。
太傅在看着她的背影,只剩幽幽的一声叹息。
叹息就像那金兽里的檀香,缕缕燎绕,终是消散于尘世,再不见踪影。
“公子,这是属下让人给您做的冰糖雪梨羹,您尝尝,消消暑气,别再发呆了,再过不久,这凉亭里也该晒着了,回去吧。”
苏陌玉坐在春久台的凉亭里,用手支着下巴正发着呆,他的脸正对着的前方,就是那枝繁叶茂的花楹树,双目失焦,不知眼里到底是一片模糊,还是那高大的树、葱茏的草。温池端着碗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这样,肉嘟嘟的小脸都皱成了菊花状,尤其是眉头,都快成倒八字样了,苏陌玉不开心了,他心里也不好受。看他如今——
忧郁,呆滞,沉思,纠结。
哪有从前的半分恣意与活泼?
苏陌玉抬起头,伸出手接过温池的一片心意,白皙如雪的手腕上被压得起了条条“血线”,而且又胀又麻,苏陌玉全然不顾,端着碗捧在手上继续发愣。
温池看着他还是这样,也坐在了他旁边,跟着他一起发呆。
过了片刻,苏陌玉注意到了温池的动作,他看向温池,自心里向眼底涌出一股温暖。
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能有人默默关心、默默陪伴的感觉,确实很让人感动。
苏陌玉看着低头不语的温池,勾了勾唇,焦躁烦闷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生活再困难也不能亏待了自己。这是苏陌玉的至理名言。
于是他不再犹豫,端起碗,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温池露出舒心的笑容。
苏陌玉边吃边问道:“温池,问你个事儿。”
“嗯?”
苏陌玉放下碗,舔了舔嘴唇,眼里一片认真,眸子里的星辰碧海缓缓流动,带着些迷茫的云雾,带着些神伤的黯淡,就像有乌云遮蔽了蔚蓝的天空,使原本的澄明变得灰暗。
“你觉得,陛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温池苦恼的抓了抓头,又谨慎的四处张望,苏陌玉心里嗤笑他胆小,便又端起碗喝了一口,温池看见四下无人,才凑近了头,咧着嘴道:
“我觉得啊,陛下这个人,恐怕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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