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玉放下茶,又道:“王瀚渊如何?”
温时道:“有公子的帮助,她自然顺风顺水。陛下派她去闫都彻查,她一到闫都,立马用了雷霆手段,将那些与叠渺国商人勾结在一起的官员给抓了起来,并且找到了不少证据。一切都是按公子妙计行事的,闫都不少贪官污吏落马。陛下圣心大悦,当朝夸她是不惧权势的忠臣,加封了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赏了白银千两。”
苏陌玉精致如瓷的脸上扬起淡淡的得意,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干净澄澈的眼里似乎有流光溢彩。
清冽如空谷山泉,阴弱似呵气如兰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陛下这么痛恨那些贪官污吏,王瀚渊此举必定深得他心。而且,他一直在与朝中贵族权臣相抗,官场上官官相护之事多了去了,叠渺国商人勾结闫都官员,闫都官员必然也会讨好王城的朝堂大官,以作靠山。如此,只要王瀚渊有这个胆识和能力,将贪官背后的靠山有一并揪出,便是大功一件,楚绯澜必然更欢喜。加官进爵,深得圣宠,出人头地,本就指日可待。”
温时道:“只是,王瀚渊平时不声不响,如今骤然立了大功,又得罪了贵族权臣,触犯了他们的利益。王瀚渊定被贵族权臣所不容,会不会……会不会出事?”
苏陌玉淡淡的扫了温时一眼,水红色薄唇绽放出一丝笑意。
“她既然想出人头地,就该料到会有政敌与她针锋相对,何必担心。人只要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且有这个勇气去争取,那还惧怕什么危险与阻碍呢?何况以她的心智,即使难以应付,也不至于太弱,谁占上风,还是未知之数。”
温时思虑了片刻,甚觉此话有理。
“从一个微末的七品通事舍人,加封成了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也算是她为我办事勤勉尽心,予她的好处吧。虽然只是个加官,并无职掌,却也身份尊贵,俸禄丰厚。”
温时弯身,诚恳的道:“如今她定是对公子感恩戴德的。”
苏陌玉却收敛了笑,右手摩挲着桌面,明明稚气得很的动作,却教他做得风流倜傥,苏陌玉低头,肩后的长发垂落到肩前来,发梢铺在桌面上。
“我不需要她们感恩戴德,只需要她们不是白眼狼,不背叛我就好。人心是最复杂的,没有绝对的恨与爱,绝对的善与恶,也没有绝对的忠心,很多人坚定不移的一颗赤心,都会被残酷的现实,或这样那样的苦衷与需求给击垮。我只希望,他们至少不会因为其他的事情背叛我,感恩戴德?不必了。”
苏陌玉轻轻的摇了摇头,脸上有几分讥讽与无奈。
温时心里一沉,觉得有些难受,急忙撩袍跪下,沉声道:“不管旁人怎么样,属下和温池都会永远站在公子身边,不离不弃,忠心不二,绝不会背叛公子!”
苏陌玉看着面色严肃而坚定的温时,忽然觉得心里发酸,约莫是感动得有些想哭。
是啊,温时温池一直跟着自己,忠心耿耿的帮着自己,从来没有背叛过他,这一点,从前他从未深思过,想来,自己能有他们,是自己的福气。
苏陌玉赶紧将他扶起来,安慰道:“我没说你们,你们的忠心我明白的,能有你们在身边,是我的福气。”
温时久久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亦是一阵感动。
苏陌玉复而坐下,又道:“楚绯浔怎么样?”
温时大概也觉得楚绯浔可怜,脸上露出些许悲悯,道:“昨日听萧统领说没事了,已经醒了,并无大碍,而且陛下恩准他回了既安城,下令重新择一个刺史。到底是亲兄弟,还是有些情分在的,看见侯爷这样,还是会心疼的。”
苏陌玉轻笑,“心疼不多,楚绯澜心里更多的,怕是觉得闫都这块地儿,楚绯浔根本管不了,没那个能耐,所以干脆招回来算了。不过这个白雪晚下手也忒狠了,不是让他不要重伤于人吗?怎么他的人还照着头打?真是……”
他拿着白雪晚给的那个玉佩给了苏陌颜,让他向白雪晚提了个条件,让他的人配合着自己,一面扇动叠渺国商人情绪,一面暗中向楚绯浔下手,事成之后,苏陌颜会给他白银千两作为答谢。
温时道:“王上派去的那两个玉瑶商人也是狠角色,为了起事,不惜故意激怒叠渺国商人,让他们把自己打成重伤,也是忠心可嘉。回了玉瑶后,王上还重赏了他们呢。”
苏陌玉心下有一股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国人心中血脉相连的爱国之心吧。小小一个商人尚且会为了国之大利牺牲自己,如此一想,自己堂堂玉瑶王室的子弟,所做的那些牺牲,更是应该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宫里上上下下就突然的热闹起来,到处洗尘洒扫,收拾得一尘不染。尤其是要举办生辰宴的右弼殿,擦拭得地砖锃亮,朱漆像是重新上了一遍似的,油光可鉴。
苏陌玉也一早被叫起来,大宫监软磨硬泡的要给他穿上之前他百般抗拒的祥云瑞鹤朝凤服。
就是那件像喜服的绣着祥云白鹤,后背至胸襟又绣着一只振翅彩凤,腰上配着白羊脂玉雕龙玉佩的衣服。
之前开国节的时候楚绯澜让他穿,他忤逆了楚绯澜的意思,结果惹怒了楚绯澜。原本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楚绯澜竟然这么计较,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穿上。
苏陌玉任由舒眉和其他宫婢笑着给他穿上喜服,面色平淡如水。如今心境已经不同了,自然没有什么情绪。
之前刚入璇玑帝宫,满腔恨意,傲气未消,只觉得楚绯澜面目可憎,为人心机深沉,对他敬而远之,所以那股恨意与傲气格外的倔强,看重尊严与脸面;而如今,自己和楚绯澜相处融洽,甚至融洽到了榻上的地步,楚绯澜的关心与爱护,他也不知道何时都记在了心里,不过虽然他已经认命,但心里依然抱着几分芥蒂。却又因为楚绯澜这么久以来的温柔相待,处处帮助,加上众人有意无意告诉他的那些楚绯澜对他的好,他竟不知何时悄然放下了仇恨,对楚绯澜倒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他想,自己的心是不是乱了?
华丽而繁琐的红衣一件一件的穿上,被宫婢弄得平整无比,一丝褶皱都没有,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目如画,明眸皓齿,高高的金丝缠凤红宝石冠显得他少了几分娇柔多了几分霸气,耳侧坠至胸前的彩色珠链又添了几分谪仙般的气质,襟上细细密密的绣着好看的勾云纹与麒麟纹,整个人精致得不似凡物。看上去,确实有帝后的风范,不知朝臣们见了他与楚绯澜这身打扮,作何感想?
也罢,反正自己的清誉声名早已狼藉不堪,还怕什么呢?
已是淤泥中人,哪怕污言所秽。
“侍君,侍君?”
苏陌玉回过神来。
舒眉笑道:“侍君,该走了,去右弼殿吧。”
苏陌玉温和的道:“好。”
果不其然,当楚绯澜执拗的握着他的手缓缓并肩走进殿中时,他听见了整座大殿之中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
楚绯澜一身祥云瑞鹤金龙服,暗红色醒目而炽热。袖口与衣襟还有裳摆上都用金丝银线绣着祥云和云鹤,从后背蜿蜒着一只赤金丝线所绣的威武金龙,从右肩到胸前,针脚密疏交叠,将龙的威武与飘逸毫不违和的绣了出来,活灵活现。宽袖长裳,腰间的腰封两旁黑,中间红,一根鲜红的丝带系着,腰上挂着和苏陌玉一样的白羊脂玉雕龙玉佩,一步一晃,与苏陌玉的相互映衬。
苏陌玉一袭祥云瑞鹤朝凤服,同样绣着祥云和瑞鹤,胸前是金翅彩尾的凤,长裳垂地,鲜红的凤尾裳摆在地上拖延,在跪着的众人眼里,他们只能用余光看见地上的红裳信步,苏陌玉如同一只睥睨天下的高傲的凤,抬着悠闲而庄重的步伐缓缓前进。不过,他一直淡然的平视前方,并未侧首看殿中任何一个人。
朝臣们一个个跪在楚绯澜脚下,低头不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无人敢做出头鸟,阻止他这荒诞而悖逆伦常的行为。
“平身。”
楚绯澜走到帝座上之后,这才转身慢慢吐出这说了千万遍,却依然气势磅礴的话语。
苏陌玉心想为何楚绯澜还不肯放开自己的手,但脸上还是不敢显示出任何不耐烦,目光平淡如水,面无表情的目视着前方。
可待殿中所有人都起身后,苏陌玉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便突然慌了神,脸色瞬间煞白,两眼惊恐无比,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被掏出了血淋淋的肮脏的心。
他有一种,背着家人朋友去卖身,却冷不防被他们撞破丑事的惊恐与羞耻感。
苏陌玉几乎是想都没想,像躲瘟神一样甩开了楚绯澜的手。
因为,他看见左右两侧离九层玉阶最近的,分别是夏无寒、段琼辛、江念青、威尚辰和……他王兄。
是的,他亲爱的,王兄。
就在左侧第三个位置,直勾勾的看着他。
那眼神,不是豺狼虎豹般的凌厉,也不是万分痛心的嫌弃,更没有气愤和嫌恶。那双眼睛里,包含着深深的思念和愧疚,无尽的心疼与久离相逢的欣喜让他简直害怕激动到不知所措。
怎么可以……
自己如今如此狼狈不堪,怎么能这样相见?
刚才……他还和楚绯澜手牵着手,穿着喜服走到殿中……
王兄……
会怎么看自己?
之前所有的“早已习惯”和平淡如水在此刻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原来,之前自以为的心如死水、不惧风暴,都只是因为没有遇见自己在乎的人而已。
楚绯澜感受到他的异样,顺着他惊慌失色的眼神看去,眼神一顿,瞬间明了。
天下共主的生辰,各国王侯都是要来贺寿的,一是作为臣子的本分,二为表达敬意与忠心,三是希望趁此机会与陛下建立私下的关系。所以楚绯澜登基后的每一次生辰宴,都无人敢缺席。
而苏陌颜虽是自立为王,却得到了楚绯澜的默认,所以楚绯澜一早也暗中派人给了苏陌颜圣帖,既能给威尚辰警告,也能让苏陌玉和他见一面,原本是想给苏陌玉一个惊喜的,却不想,苏陌玉会是如此反应。
楚绯澜镇定的重新拉起苏陌玉的手,一同坐下。
苏陌玉也反应过来,却只得乖巧的顺从着楚绯澜,恨不能让所有人都不再注意到他,安安静静的坐在离楚绯澜最近的位置。与之前的淡然判若两人,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局促不安,心中煎熬无比,仿佛置身火炉之中。
夏无寒和苏陌颜等人也一同坐下了,只是沉默得很,脸色有些复杂,眸子里都是黯淡无光,像是无星辰的夜幕。
而威尚辰,眼里除了鄙夷与嘲讽,还藏着深深的忌惮。
江念青倒是淡定,似乎陛下宠幸谁都和他没关系,只专心的喝着酒,不置一词。
而殿中的众人,早已窃窃私语。无论是真心忠于楚绯澜和璇玑的,还是心里盘算着各种小九九的,皆对楚绯澜今日明目张胆的放肆而不满。
楚绯澜也不理会,那双深邃得似乎藏尽一切温柔与狠厉、威严与气势的眸子不过往殿中轻轻扫过,大殿之上的躁动便渐渐偃旗息鼓。
“今日,是寡人大喜,寡人欣喜,请诸位一同满饮此杯吧!”
一时之间,众人心里都在嘀咕着陛下所说的“大喜”,究竟是生辰之喜,还是……姻亲之喜。
楚绯澜将杯中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众人也举杯一饮而尽,以示敬意。
宴席上没了往日热闹的眸气氛,所有人似乎都心有猫腻,大都心不在焉,或者面色复杂。
楚绯澜偏头看着身边的苏陌玉,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似乎希望能把自己缩小成红红的一团,
楚绯澜淡淡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朗声道:“寡人今日生辰,得各位爱卿与诸国王侯来贺寿,寡人欣喜万分,诸位的心意,寡人心领了,今日宴上,都大可不必拘束,随意尽兴就好,热热闹闹的为寡人祝寿吧。”
陛下一发言,便是金科玉律,大殿上渐渐的就热闹起来,诸臣王侯都一一进献了寿礼,都是奇珍异宝,楚绯澜虽司空见惯,却也都一一应下,客套几句,无论喜不喜欢,都留着些里子面子,面色比起平日里的冷峻威,多了几分柔和与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