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四月二十九,在那个宜嫁娶,订盟的大好日子里,既安城热闹非凡,十里红妆,普天同庆,整个既安城都笼罩在无尽的喜悦和繁华之中,除了当事人一脸不乐意的模样以外,也不见几人愁眉苦脸的模样。
刘司马的女儿与天下共主的亲弟弟结为姻亲,那场面有多盛大多奢华,多么万众瞩目,只有别人想不到,没有不可能。
楚绯澜默默走过去,看着站在宫中最高的城楼上眺望既安城满城红绸的苏陌玉,他轻轻的从苏陌玉身后拥住了他。
低沉如水的嗓音在苏陌玉的耳边轻吐:“等来日寡人册封帝后之时,场面定会比现在更热闹盛大,陌玉期待吗?”
苏陌玉不搭话,微微侧目,看向了楚绯澜身侧十步外的顾北月,忽而一勾唇,原本无悲无喜的淡漠眼里就倾泻出星辰无数。迷人的侧脸和那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眸微微笑着在自己面前绽放,楚绯澜只觉得一瞬间天地失色,就连最鲜艳的满城红妆都不及他的一星半点。
“好啊,我等着。”
顾北月面对苏陌玉的挑衅,暗地里握紧了双拳。
楚绯澜将头埋在苏陌玉颈窝里细细的嗅着,他赐予他的翠云龙翔香日日熏在玉清殿,以至于他身上也满是那香的香味,不似庸脂俗粉的呛鼻味,他身上的味道,像比世间所有的味道都好闻,不然,为什么自己这么依恋于他的颈脖?
也是肃浔侯成亲这一日,楚绯澜下了圣谕,命刘司马领着四十万大军奔赴千胜国,同之前吕将军带领的三十万大军汇合,不灭沅国和里珂部落,决不允还。
此番,大势扭转,谁都明白,任凭叛军还有什么秘密武器、聪明绝顶,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也只有战败的份。
沅国和里珂部落叛乱战败似乎已是板上钉钉,各国对璇玑王朝的态度一下子就坚决起来,随即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了大岚国和玉瑶北朝上。
天色已晚,楚绯澜还在应付这各诸侯国派来的使臣。凡上位者,皆不是蠢钝无知之徒,自楚绯浔和刘司马家要结亲的消息一公之于众,各国就隐隐猜到了楚绯澜的用意,如今侯爷大婚,普天同庆,局势明朗,各诸侯国便纷纷派遣使臣来,自然为的是表达忠心。楚绯澜身为天下共主,此时自然是要好好的恩威并施,该抚慰的抚慰,该警告的警告,好一番应酬。
苏陌玉穿着那身拖地的素茜红束腰交襟裳尾坠地流云衫站在凉亭里,仰头看着天边的银光,亭外是御池,满池的荷叶已经亭亭玉立,水里偶尔有锦鲤翻身,漾起涟漪。夜里风大,舒眉抱了件披风来,踮起脚为苏陌玉披上。
“侍君,陛下今日借侯爷婚宴正与各诸侯国使臣畅谈,怕是不会来了,夜里风大,侍君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苏陌玉漠然道:“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就因为成了他人男宠,所以在你们眼里就如此娇弱?”
舒眉忙跪下,道:“婢子不敢,婢子不是那个意思。”
苏陌玉清冷得像随时会追随天上的银光而去,即使那一身衣衫红得鲜艳夺目,仍让人觉得他如白衣胜雪般不染纤尘。
“无妨,你起来吧,反正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这样。”
“侍君……”舒眉咬着唇,眼里有无尽的纠结和愧疚,两只手互相交握在腹前,手心满是汗,不断搅着手指头,与苏陌玉闲适淡漠形成了鲜明对比。
“侍君,婢子知道侍君心里不好受……婢子就跟你说实话吧,陛下……陛下不但派了右相为使臣前去调查苏国主,还……让右相大人带了十万大军一同前往。昨日,陛下还传信,说一定要搜查苏国主的王宫,同时,陛下还说,将曾经许诺给苏国主的十万大军也收回来,若查清楚苏国主真有大逆不道之举……”
“!!!”
苏陌玉震惊的看向舒眉,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微张,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舒眉看着苏陌玉愈发苍白下去的脸色,再不敢说下去,眼里含着泪花低下了头。
苏陌玉缓缓转身,脚步踉跄。舒眉赶紧扶着他,眼里尽是痛苦,低语哀求道:“侍君,此事无人敢言。婢子感念侍君待婢子的好,这才冒死告知,还请侍君垂怜,不要将婢子说出来。”
苏陌玉看着楚楚可怜的舒眉,无声而虚弱的点点头。此刻,他如同百蚁噬心,痛不欲生,痛的他连呼吸都无比艰难,他握紧了双拳,隐忍着自己无处发泄、也不能发泄的怒火,双眼里浸满了猩红,血丝迅速布满了眼珠。刚才还那么平静淡雅的人儿,因那一番话变得像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妖魔。
这算什么?一面跟自己说断不会轻信旁人,肯定不会冤枉了王兄,还说着什么要给自己普天同庆的大婚;一面又把一切都安排好,随时准备颠覆玉瑶北朝,随时准备给王兄下罪……
楚绯澜,你可真是一个精于算计的陛下呢!
苏陌玉气极,气得头脑发昏,巨大的委屈、悲愤、愤怒似乎要把他淹没,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瘀堵,喉间一腥,苏陌玉心中一骇,连忙用手捂住嘴,竟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来。
舒眉惊呼:“侍君!”
苏陌玉闭上眼里的悲凉,摆了摆手,“无事,不得外传。”
转身脚步虚浮的走回了寝殿的方向,身影落寞,月光照射在他身上,只让人觉得更添凄凉。
苏陌玉用丝帕将手心里的殷红擦干净,回到寝殿,满脸的哀伤根本藏不住。他唤来温时,眼里的杀气逐渐迸现:“温时,去按齐承安所说的做吧。”
温时什么也没多说,只平静而严肃的弯腰行礼,道:“是。”
第二日,楚绯澜一下了早朝苏陌玉便赶去求见了楚绯澜。
楚绯澜原以为苏陌玉是知道了什么,或者是为给苏陌颜求情而来,但出奇意料的,苏陌玉却什么也没说。
虽然他不如以往那般温柔含笑,外矜内柔,但好歹也肯主动来找他。楚绯澜一把揽住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语气里满满的兴奋与柔情,又带着几分隐秘而明显的紧张,抓住他皓白的手腕头抵在他的肩上,问道:“陌玉今日怎么来了?可是想寡人了?”
话刚说完楚绯澜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吗?陌玉从不轻易主动来找他,此时而来,想必是为了他王兄吧?
苏陌玉眼波流转,淡淡的侧首瞥了身后人一眼,心如明镜。遂开口道:“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楚绯澜搂他搂得更紧了几分。
“之前,因沅国和里珂部落叛乱一事,你日夜操劳,忙碌忧心,我更不敢来打扰你。如今刘司马已率师前去,想必叛军便如秋后蚂蚱,再蹦跶不了几日,你也能安枕闲憩,是以我来看看你。”
楚绯澜闻言,便像是被蜜糖浸了心,心下乐得不行,鼻尖得意的轻哼了一声,道:“算你还有良心!对了,前段时日你病的那一场,寡人也无瑕顾你太多,是寡人不好,虽宫人们说你已好全了,但寡人还是放心不下。你如今究竟如何了?可还有不适?究竟什么缘故?和寡人说清楚。”
苏陌玉心下一痛,眼底闪过一丝波澜,随即立即掩饰道:“没事了,好全了,不过是出宫那一趟太兴奋了,吹了风,着了凉,又乍闻一场伤心事,心情不好,勾起了病引。昔日中的毒毒坏了身子,此番大病便不足为奇了。”
楚绯澜叹口气,指腹摩挲着他光洁细腻的手背,低沉的道:“都怪寡人……”
怪他什么?是怪他诡计多端、戕害忠良、害得自己中了毒,还是怪他没有保护好自己,让自己听了伤心事引发了大病?
苏陌玉在楚绯澜看不见的地方闭上了藏不住痛苦与仇恨的眼眸,带着一丝颤抖与试探,他努力的轻声道:“与你何干?”
身后楚绯澜静了片刻,随即道:“都怪寡人没有好好保护你,让你受苦了……”
这般模棱两可的话,此刻落在苏陌玉耳里就是掩饰与欺骗。
苏陌玉不想回答,看着眼前一摞的奏折,岔开了话题:“怎么还这么多折子?”
楚绯澜看了一眼,无所谓的笑笑:“有些是从千胜国传回来的战报,有些是各国诸侯表忠心的废话,另外一摞,都是璇玑王朝各种事情,朝臣纠葛,百姓营生,修道考察,这不算多的了,哪日不是如此?偌大的璇玑王朝,事务繁多,奏折堆积如山,也是正常。”
何况大军昨日午时才开拔,就算行军速度再快,此刻应该还在叠渺国,一日没有传来叛军战败的消息,他就一日不能大意,总要谨慎些才是。
此时,大宫监进来了,弓着腰低着头,恨不能把眼珠子抠下来,弱弱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飘出来的一样:“陛下……姜御史有事求见,请求陛下暂移步左政殿。”
两殿隔得本就不远,左政殿是上朝的宫殿,只是他平时喜欢在右弼殿处理政务,但有时候有些事情还是得在左政殿处理较为妥当。
楚绯澜并未有疑其他,甚至想拉着苏陌玉的手一同前去。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我还是不去了,想来事情不会太久,我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吧。我瞧着这桌上的狼毫不错,实是上品,心有些痒,我找几张宣纸在这随便写几个字,等着陛下回来好了。”
楚绯澜墨瞳之中熠熠生辉,凤眸笑得眯成一条长线,眼尾上挑着温柔和欢喜,应道:“好。你若喜欢这笔,寡人就送你又何妨,你好好写着,要是写不好,寡人可就不给了。”
楚绯澜离开后,苏陌玉展开宣纸,有模有样的提笔写起字来。
“你们都下去吧,呆在这我不自在。”
待殿中宫人都退下后,苏陌玉抬头,环顾了一圈,随即放下笔,默默的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
他决心要拆穿楚绯澜的真面目,为父王平冤,他要找到更多的证据,在天下人面前把事情的真相抖出来,让所有人知道,楚绯澜和威尚辰的卑鄙真貌,不仅如此,他还要在揭穿他们之前,借楚绯澜的手把威尚辰狠狠的踩进泥里,在他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时候,再由自己和王兄给威尚辰最后致命一击!
苏陌玉移开眼,慢慢的伸出手,摸上桌案上右上角的一个嵌着红宝石雕着青龙盘旋的宝盒。
他此行来,故意让姜御史引走楚绯澜,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单独留在此处。齐承安说,凡有大事,譬如下圣谕、与各国诸侯的敕令、朝中大事等,都要盖上天下共主的玉玺。帝玺向来是被楚绯澜仔细放着,但处理朝政的时候楚绯澜会将他放在案上,方便随时盖章。齐承安让苏陌玉想办法,用一张白纸,右下角盖上帝玺,给他带出来。
苏陌玉打开宝盒,里面赫然是一枚比巴掌略大些的世间顶好的黄田玉帝玺。帝玺方圆四寸,上有一只威风凛凛、昂首挺胸的苍龙似乎要一飞冲天,龙的肚皮下有些镂空,系着一条结实的粗绳,末端还有流苏穗子,帝玺下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沧蓝璇玑万世传国玉玺”字样。
不等苏陌玉拿起帝玺,便突然听见殿外门开的声音,苏陌玉赶紧把宝盒盖上,一时间有些慌张,急忙重新提笔,佯装淡定的练起字来。
进来的不是楚绯澜,而是通政司专门负责传递奏折的一个小宫人。苏陌玉暗自舒了口气。那宫人捧着五本奏折,恭恭敬敬的给苏陌玉行了礼,将奏折放下,便赶紧出去了。
苏陌玉瞥了一眼,见最上面的是一个叫张云锡的人的折子,心中无端生出几分隐隐的窥探之意,只觉得冥冥之中自己非看不可。一时心下好奇,见反正四下无人,顺手拿起来看了。谁知这不经意的一眼,竟让他如坠冰窟、愤怒无比。
“臣张云锡启奏容禀,据右相回禀,玉瑶北朝苏陌颜不敬陛下,极力阻挠陛下搜查,虽右相搜查后并未查到密信,但臣认为事有蹊跷,苏陌颜不得不防。且臣查知,北朝上卿祁子衿曾偷偷赶往大岚国,不知密谋何事,至今未归。老臣认为,苏氏非是善类,臣恐其不忠不义,实有二心。威氏虽阴毒,野心勃勃,却也不敢不忠于陛下也,两相权衡,臣望陛下早做圣裁,除去隐患,免得苏氏一族复仇心切,再生事端,不利陛下。此番叛军将灭,可借通敌叛国之名将苏氏正法,既可全陛下声名,亦可除去心腹大患。”
苏陌玉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心中怨气冲天,怒气填胸。
他虽不认识这个张云锡,但他知道,此人位列谏议大夫,是太师一力举荐上来的,是太师的羽翼,在朝中唯太师马首是瞻。那么,他这份折子,是不是太师的授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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