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黛玉闻得贾母晚间咳嗽,便熬了川贝雪梨糖水送了来,让贾母喝了。黛玉、湘云和“三春”姐妹正陪着贾母说话儿,忽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说宝玉正被老爷关在书房按在凳上狠打。众人都慌了,忙随着贾母一同前去贾政书房。
黛玉和湘云搀着贾母,鸳鸯与“三春”在后头紧跟着,走到书房门口时听得王夫人正大哭“苦命的儿啊!”又叫起贾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鸳鸯在门外喊道:“老太太来了!”贾母亦对着门内颤巍巍地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贾政连忙出来迎接,一脸是泪,又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因疾步过来,喘息一回,方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见贾母动怒,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厉声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就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对屋内的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仍是令人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又记挂宝玉,忙拉着黛玉湘云进来看,只见王夫人抱着宝玉正哭,宝玉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贾母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也抱着哭个不住。黛玉与湘云、凤姐等劝了一会,方渐渐止住了。凤姐命丫鬟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等出去,送至贾母房中。
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便一路跟着进去,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只得又退了出来。
此时黛玉、湘云、“三春”、宝钗、袭人等都在这里。那袭人面色凄楚,倒是真正伤心。众人围着宝玉,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手忙脚乱。黛玉见袭人走出门外,知道她是找宝玉的小厮焙茗问话。黛玉早已了然宝玉此次挨打是因一个戏子,名叫蒋玉菡的。此人擅唱小旦,艺名琪官。宝玉曾以玉玦扇坠和袭人所给松花汉巾相赠,蒋玉菡回赠以北静王所赐茜香国女王贡奉的大红汉巾。这蒋玉菡妩媚温柔,很得忠顺王爷之宠,此次不知何故躲藏起来,忠顺王四处找寻不得,大怒,因知宝玉与之交好,便疑到宝玉身上。贾政最是眼里进不得沙子的,听得宝玉竟与一戏子有所瓜葛,甚至得罪了忠顺王府,不由得怒火中烧,很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黛玉知这蒋玉菡将来是娶了袭人的,于是心里有了成算。
一时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他自己床上躺好,又忙乱了半日,方渐渐散去。
黛玉回潇湘馆,找了一回,拿出一小盒北静王前些日子送来的药膏,黑色玉盒,里面是淡绿色的药膏,带有淡淡的薄荷味,是一由西域进贡来的疗伤圣药。黛玉拿着药盒来到宝玉处,晴雯一见便朝屋里大声喊道:“林姑娘来了。”又对黛玉眨眨眼。黛玉朝她笑笑,掀了门帘进去,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正对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可以好了。”说毕,递与袭人。黛玉笑道:“哟,我来得不巧了。”宝钗回头,对黛玉说道:“这话怎么说的?”黛玉笑道:“早知你已拿了药来,我便不来了。”宝钗说道:“妹妹说这话,我更不明白了。”
黛玉淡淡一笑,说:“我本也是拿了药膏来,既宝姐姐有心,我便不多此一举了。”宝玉早已醒了,听见黛玉的声音,忙问道:“妹妹拿的什么药?”黛玉说道:“宝姐姐已给了袭人药,不用看我的了。”宝玉定要黛玉给自己看看。黛玉将药盒子递了过去,宝玉趴在床上,细细看来:打开盒子,见这药膏并不如普通药膏般黑漆浓稠,而是晶莹剔透,又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顿时很是喜欢,对黛玉说道:“妹妹这药不凡,从哪里得来?”黛玉说道:“问那么多做什么?你要喜欢,我送你便是。”宝玉忙又叫袭人接着药,袭人手里已有宝钗的药,又接过黛玉的药,便是左右为难。宝钗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强笑道:“既林妹妹拿来好药,便用林妹妹的罢,都是有这份心便好了。”袭人只得答应着。宝钗又对宝玉说:“你只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说着,便告辞走了。
其实此事并非黛玉故意给宝钗难堪,而是真巧遇上了,但宝钗估计不会这样想,黛玉也不想理会太多。见宝玉趴在床上,略动一下,禁不住“嗳哟”一声,知他十分疼痛,便吩咐袭人赶紧帮他擦药,自己先出去回避了。
一时擦好了药,袭人请黛玉进来,宝玉仍是趴着,见黛玉进来,便说道:“好妹妹,你这药膏真是好,我本是火辣辣地痛,如今擦了药,只觉凉凉的,也没那样疼了。”黛玉说道:“这就好了。”宝玉又道:“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妹妹这样过来,若受了暑,便是我的不是了。”黛玉叹气道:“亏你都这样了还想着我。我只告诉你,我曾让你远着些那帮人,你偏不听,如今可知道后果了?”宝玉也长叹一声:“妹妹真是先知,以后我都听你的便是。”黛玉嗔道:“你也不必说这话,让别人怎么想来?只是以后若出去,也得细想想才是,你看你三灾八难的,多少人为你着急?”宝玉听说,拉住黛玉的手,道:“妹妹,你总是为我操心,句句都是为我好,我都是明白的。”一语未了,只见院外丫头说:“二奶奶来了。”
只见凤姐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正看见宝玉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哟,两人在说体己话儿呢?看来我来得不巧了,没得在这里碍眼,我还是走吧。”宝玉听了赶忙放手,黛玉笑骂道:“就你嘴贫,在这胡说些什么。”凤姐嘻嘻笑着,又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宝玉说道:“林妹妹送来了药,已擦上了,不怎么疼了。也并不想吃什么。”又说了几句话,黛玉便和凤姐一起出去了。
黛玉回到潇湘馆,用了晚饭,正坐在后院乘凉,墨雪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对黛玉说道:“姑娘,我不巧听见一件事。”黛玉笑道:“恐怕不是不巧,而是很巧吧。”墨雪嘿嘿一笑,又说:“不管是巧不巧,我听来的事却是重要的。”雪雁也在院里坐着,忙催她讲来,又道:“还有我没打听到的事,真是怪了。”紫鹃在她旁边笑道:“别打岔,让墨雪说来。”黛玉也示意她讲来。
墨雪方说道:“晚饭前我出去溜达,见那怡红院的袭人跟着一个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我便一路跟着过去,原来是去了二太太处。我想着,这袭人定又是告谁的状去了,于是便躲着偷听。果然,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二太太便问袭人宝二爷是为何挨打,袭人则说是因宝二爷和戏子有瓜葛,这次戏子失踪,忠顺王府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接着她又对二太太说什么论理宝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等话,这话一出,竟换得二太太大呼‘我的儿’,真不知她为何那样动容。二太太又夸赞了袭人一通,那袭人便得寸进尺,又说着想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让宝二爷搬出园外来住,说是如今宝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又说什么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又说宝二爷偏好在女儿家堆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怕是会毁了宝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云云。那二太太更是感激不尽,便要把宝二爷交给袭人,让她好歹留心,保全了他,以后自然不辜负袭人。那袭人听得此话自然是高兴万分。只我就不明白了,那袭人自己和宝二爷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反倒跟二太太说怕别人勾引二爷,这不是‘贼喊捉贼’么?”
紫鹃拼命给墨雪使眼色,那墨雪正讲得起劲,竟没看见。黛玉却看见了,想来那袭人与宝玉之事,兴许是晴雯告诉她们的,兴许是公开的秘密了,自己虽能料到,却总不愿相信而已。如今借墨雪的口说出来,黛玉不由得不信,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见众人皆担心地看着自己,勉强一笑,说道:“我有些累了。”便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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