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众人作完诗各自散了,独宝玉随着黛玉回了潇湘馆,手里拿着黛玉的诗稿犹自看个不休,说道:“妹妹这真真是好诗,方才统共所有诗都不及这首。”黛玉说道:“宝姐姐的诗作得也不错。”宝玉摇头道:“她的太拘谨了,不如你的别致。”黛玉笑笑,又道:“你却忘记了一个人。”宝玉想了想,一拍脑门说道:“可不是,偏忘了她。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这诗社里若少了她可少了多少乐趣。”便立刻要往贾母处去,黛玉拉住他说道:“今儿天晚了,可怎么接呢?明儿一早再去。”宝玉想想在理,只得罢了。
次日一早,宝玉便往贾母处来,催逼着派人去接湘云。贾母说道:“你这玉儿,想起一宗是一宗。你云妹妹现在定了人家,再叫出来恐不宜,她家里人也不乐意。”适逢黛玉也在,黛玉说道:“外祖母要接了她来,她家里人还能有不放的么?过几日还她回去便是,不碍的。外祖母您又不是不知,她在那家里,只有受气的份儿。就当是疼她一回罢。”说罢即挽着贾母的胳膊撒娇。宝玉也扯着贾母的另一胳膊左摇右晃地求着,贾母无奈笑道:“两个小冤家,我要再不依你们,这把老骨头便要被你们摇散了。”说着便派人去接去,直到午后,湘云才来,宝玉一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她。
姐妹们纷纷聚到稻香村,李纨说道:“且别给她诗看,先说与她韵。她后来,先罚她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她一个东道再说。”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皆笑着告诉她韵。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竟挥笔写了两首。那两首诗写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诗句跌宕潇洒,与她个性极为一致。众人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又将昨日的与她评论了一回。湘云看了诗稿,更是说个不休,又说黛玉的诗清丽脱俗,又赞探春的字神韵怡然。
众人散后,湘云同黛玉回到潇湘馆。湘云兴会淋漓地计议如何设东拟题,黛玉也不时地提上些建议,正说话间,只听外间紫鹃说道:“宝姑娘来了。”
只见宝钗雍容雅步,盈盈走来,笑道:“两位妹妹在商量什么大计呢?”黛玉笑道:“什么大计,不过是明日云妹妹做东的事儿。”宝钗便道:“这个我倒有个主意,你们听听如何?”黛玉心里清楚,宝钗此番前来,是欲帮湘云明日做东,自是有笼络的意味,然而也不乏深意。原来宝钗家当铺上的伙计,前儿送了几斤肥螃蟹给东家家里尝尝鲜。螃蟹是好东西,因为整个贾府,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这宝钗十分会做人,想借湘云做东之机,拿着自家铺子伙计孝敬的螃蟹,做了这个巧宗儿。若她这一请,是一举三得:一来讨好了王夫人。王夫人早就有意要请贾母吃螃蟹赏桂花,只是一来二去地耽搁了。宝钗便是记住了这事儿,此番螃蟹宴,王夫人省了银子悦了贾母,心里怎么能不念宝钗的好?二来在贾母面前有了好话儿。湘云实在,定会告知贾母此是宝钗的张罗,原书中宝钗也果然博得贾母一句夸奖;三来让湘云感激涕零,更在姐妹中博了好名声,尤其在宝玉心里。所以螃蟹宴,是早有安排,已经有了现成的事由,宝钗把这个现成的东让给了湘云去请,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实在是个好主意。
果然,只见宝钗问湘云道:“云妹妹,你明日做东,可如何做呢?”
湘云本正谈得尽兴,此番被宝钗打断,已有一丝不快,听她这样一问,即说道:“不过是赏花作诗罢了,能有何难。”一面又对黛玉道:“林姐姐,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明日便作个菊花诗如何?”黛玉还未表态,宝钗说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看了宝钗一眼,道:“我自有不落俗套的新意。”宝钗又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湘云此时已有十分不快,因黛玉朝她使眼色,只得将心中不快强压下来,便拉着脸不吭声。
黛玉笑问宝钗道:“不知宝姐姐来此所为何事呢?”宝钗方觉有些绕远了话题,于是说道:“明日云妹妹开社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云妹妹在那家里,虽是小姐,却又做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么几串钱,自己都不够用了,何来东道呢?”湘云虽不喜宝钗,却因这一席话踌躇起来,毕竟年纪小,又争强好胜了些,经宝钗的话一影响,便以为自己确实存在经济问题,于是有些发愁:“是我行事鲁莽,考虑不周全。如今一言既出,定是不能食言的。可怎么办?”宝钗便笑道:“云妹妹不用着急,我来时便说有个主意,如今且听听如何?”便将螃蟹宴之提议说了出来。湘云太注重诗社,又想在众人前有个好体面,一听此提议,难免有些舍本逐末地追求起形式来,便有些心动;只因一向和宝钗疏远,如今又不想得她的好处,正犹豫间,只听黛玉说道:“宝姐姐心细,体恤妹妹,此等周密的心思是极难得的。宝姐姐的好意本不应辞,只是这诗社本就是风流雅事,原不在乎饮食之欲,姐妹们亦不是轻脂薄粉,纵使清茶一盏,也不会有人怪罪的,哪里用得到许多银钱。想昨日三妹妹起社之时,也仅一花笺而已,何等清雅。何况宝姐姐常教导他人莫羡富贵,节俭持家方是正理的女子,怎么这会就不诤谏人简朴行事呢?”
宝钗没料到黛玉会如此回应,礼貌间又含着一丝讽刺,却句句在理,让自己无从应答。湘云虽单纯,却并不笨,早在黛玉说话之时已经回转过来:宝钗说怕自己因窘迫出丑故来帮衬,故从薛家拿螃蟹来作诗社东道之用,然而这来回一路上,这么醒目几大篓子螃蟹,不知会碰到多少贾家薛家的丫鬟婆子,那自己没钱还打肿脸充胖子岂不是转眼间就传遍贾府了,这比起先前之窘迫不是还要难堪百倍。只是这样一来二去,宝钗的贤德便会不经意传播开来了,好一个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湘云本心中不忿,只听方才黛玉之话,字字如针,极婉转地讽刺了宝钗一番,心里好受许多,于是此刻便淡淡说道:“多谢宝姐姐的好意。只是正如林姐姐所说,明日诗社,还是一切从简罢。想来姐妹们也知我难处,不会怪我的。宝姐姐,你说是么?”宝钗微笑道:“云妹妹说的在理,想来我是多心了。既如此,也好,我便告辞了,明日再聚吧。”说罢依然是款步姗姗而去。
湘云对黛玉道:“林姐姐,要不是你,我倒中了她的计了。”黛玉道:“也不尽然,她也是有好意在的。只是心机难免有些过重了。”湘云冷哼一声道:“当然,粗粗看去,螃蟹宴似乎是两全其美之事,她得其名,我得其利。可事实全然不是如此。想她为何关照我,不外乎我窘迫,又好面子不愿让人瞧不起。而她这样做,岂不是人人皆知我窘迫到何等地步,否则史家请客何以要薛家出资?再者,若弄了这螃蟹宴,回去后,我那婶娘焉能不知?定会揣测我在贾家到处诉苦丢史家面子,那我的处境岂不是更加艰难?”湘云这一席话,让黛玉方知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已长大了,亦惊讶于她的心思逻辑。既湘云能想到,这种种对湘云的不利之处,宝钗会想不到么?当然,宝钗并非存心害湘云,也无意害湘云,她是想帮助湘云,只是她想的更多的还是自己,是自己如何在帮助湘云这件事上最大限度地获得利益,至于其它,便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宝钗的无情也正在于此,世人在她眼中皆不过是棋子而已,有用则用、无用则弃。如此行事,怎不叫人心寒!
此时紫鹃端来茶点,黛玉便和湘云用了一些,又将话题引到明日诗社上来。一提诗社,湘云又提起兴致,说道:“林姐姐,方才我说明日作菊花诗,你说好不好?”黛玉道:“很好。不过你有什么点子?”湘云歪起头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会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可不是又新鲜,又大方?”黛玉笑道:“这却很好。我已有了一个,《菊梦》如何?”湘云拍手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黛玉道:“也很好。我又有了一个,《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又接着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黛玉也赞有趣,又说道:“越性拟出十二个来,既成幅,又全了,如字画册页一样。”湘云连说好,于是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黛玉便念,一时凑了十二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既这样,越性编出个次序先后来,弄成个菊谱了更妙了。”黛玉想了一想,说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色彩,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说将题录出,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黛玉道:“咱们别为韵所缚了,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黛玉笑道:“那也太难人了。我们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哪一个就作哪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湘云笑道:“这个主意甚好。”又问在哪作诗雅致,黛玉道:“藕香榭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很好,河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摆些瓜果、点心、茶水、酒水,吟诗行乐,又风雅,又有趣。”湘云听了笑道:“这话很是,就是那里了。”两人商议妥帖,紫鹃进来叫吃晚饭,便相携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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