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听此言,方又忆起宝玉好似曾在自己离开怡红院时提了这么一句,当时自己心中有事,故未能听得分明,如今这一听实在真切,当下又给自己提了个醒儿:这回又生出柳湘莲与尤三姐那纷纷扰扰之事了。
湘云先问道:“是说的哪一家女儿?”宝玉笑道:“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珍大嫂子的小妹,尤三姐。”湘云看了看黛玉,未再言语。
黛玉却问:“那尤三姐,是何许人?”
宝玉笑道:“妹妹方才竟没听清,她是珍大嫂子的小妹。”湘云即说道:“林姐姐是问你她品行如何。”
宝玉于是说道:“她竟是个难得的标致人,和柳兄倒也很是般配。珍大哥哥已做主让柳兄留下他随身的物件作定礼,柳兄便留了他那把鸳鸯剑,只说暂离几日去会会亲友,十日后便过来提亲。”
黛玉不由问道:“究竟那柳湘莲并未见过尤三姐一面,就这样仓促定了下来?”
宝玉笑道:“我那柳兄,曾说自己定要寻得一个绝色的女子为妻,如今这尤三姐,堪称古今绝色的,自然是欢喜应下了。”
湘云便说道:“究竟也没说到她的人品上头去。”
宝玉听说,一时不语,继而又笑道:“我和她并不算熟识,故不深知底里,然看其样貌,倒是个烈性女子,想来品行亦不会差的。”
黛玉说道:“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定下,那柳湘莲回去后许会寻思些别的,因未曾知根究底的,终究是放不下心来。”
宝玉疑惑道:“妹妹怎的这样明白?”
黛玉虽不欣赏那尤三姐放荡泼辣的为人处世,然而思极她自行择夫后贞静自守,一旦耻情悔恨又无比刚烈,心中又是十分同情和惋惜。想来这尤三姐总归是个烈性的痴情女子,也不想让其终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故此时听到宝玉说及她与柳湘莲订亲一事,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伤感,默然一阵,对宝玉说道:“待得你再见柳湘莲之时,若他细问起尤三姐的底里,你竟只需说些好话罢,余者不清楚的,便别说了。”
宝玉更是不解,问道:“妹妹怎的忽说起这个?好似妹妹竟能预见后来之事一般呢?”
湘云说道:“林姐姐说这话儿,自是有缘故的,二哥哥,你只消记在心里就是。”黛玉对湘云笑笑,宝玉亦是笑道:“你们姐妹俩倒是心有灵犀。”湘云笑道:“那是自然。”
三人说了一回话,又抹了几回骨牌儿,宝玉便告辞离去了。
临睡前,湘云躺在黛玉身旁,侧过身,轻声对黛玉道:“林姐姐,其实我终有些不甚明白你今日的许多话儿。”
黛玉知道湘云话里的意思,只平躺着,也轻声说道:“妹妹,有些事儿,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黛玉只能如此含糊作答,关于自己的来历,又岂能和她言说?
湘云静默一会,说道:“姐姐有时竟让我看不真切呢。”
黛玉转头对她微笑道:“我此刻不正是真真切切的么?”
湘云笑着推了黛玉一下,说道:“你明知我不是此意,又来逗我。”又道:“我知姐姐有许多话不便开口,我也不是那刨根究底之人,便不追问了。我也知道姐姐总是为我好的,只是,你愈是如此待我,我愈是离不开你了。”说着,低低叹了一声。
黛玉轻抚着她的发,说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我也怕那曲终人散的时日。”忽而想起一事,便问湘云道:“妹妹,我竟一直忘了问你,你叔婶为你择的夫家,是何方人氏?”
湘云一时不语,虽无灯光,黛玉却知她定是红了脸,于是忙道:“妹妹,我并无一点取笑之意,只是关心则问,你可切莫多心。”
湘云方开口言道:“姐姐忽问起这个,叫我怎么好说?”黛玉笑道:“就我们姐妹二人,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这样羞羞怯怯,竟不似那生性豁达的云妹妹了。”
湘云嘟囔道:“竟用这话来堵我,我若不说,竟真似那故作姿态之人了。罢了,我便告知你吧,是,是定南侯卫家。”黛玉一听,便有了悟,想必是那王孙公子——卫若兰。虽对此人无甚印象,却仍是记得只言片语。想来也算是门当户对之姻缘,只是既是“厮配德才貌仙郎”,却又怕“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黛玉此时又平添了一道心事,只盼,只盼那湘云的婚姻,团圆美满。
想到此处,黛玉不由问了一句:“可有定了日子?”湘云顿时声如细蚊,却只得言道:“听婶母说,应是明年罢。”
黛玉吃惊道:“竟这样快?你离及笄且尚早呢。”湘云冷哼一声,道:“他们巴不得我早些儿出了门去。好收聘礼的。”黛玉叹道:“就算是千金小姐,也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有时竟还不如那寒门小户的好。”湘云亦叹道:“何尝不是?只是姐姐却是比我强好些的。”
黛玉说道:“我一介孤女,寄人篱下的,有什么强?”湘云道:“终归是比我少了那样的叔婶罢。且这里谁人不疼你,不和你好呢?”黛玉听了不禁又是叹息,道:“妹妹,许多事,并不能只看表面呢。对我真心好的,也只有老祖宗并园中姊妹和二嫂子罢了。”
湘云说道:“我看太太对你也颇为关心,在老祖宗那里时常问起你的身体状况儿。怎的,不是真心么?”黛玉笑笑,说道:“你也说了,是在老祖宗面前,这还不是面儿上的事么?究竟私下里,你可有见过她的一份关心?”湘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这府里果然人多心坏。我本以为太太也是极疼爱你的,原来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顿了顿,又道:“林姐姐,我从前儿,还有些个嫉妒你,因你分了我在这府里许多的疼爱去。虽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地和你比较,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后来渐渐的,发觉你是真心诚意待人,更是待我关怀备至,悉心之处,竟不似一个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之后又有诸多事暂且不提,就说眼前的香菱之事,我才发觉姐姐竟还有一副侠义心肠,真真是令我敬佩不已。早先儿的那点子嫉妒之心,早已被敬慕尽数化开,烟消云散了。”
黛玉说道:“妹妹此前多心也是常理,若换做是我,也会不喜有人抢夺了疼爱,人之常情罢了。”湘云笑道:“姐姐定不会是那小心眼儿的人。”黛玉亦笑道:“非也,我若小心眼儿起来,你们都比不过我呢。”湘云笑道:“我才不信。记得岫烟姐姐,也向我说过你为人良善呢。”
见提起岫烟,黛玉说道:“她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因薛姨妈那日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本欲说与薛蟠为妻,然而薛蟠却不中意这等温雅女子,薛姨妈只觉十分可惜,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又看他二人天生地设,十分般配,便和贾母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听了很是欢喜,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看着不错,又有凤姐在一旁敲边鼓,也便爽快应了。邢夫人即刻又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来此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交口不迭地说妙极。
那边薛蝌与岫烟二人来京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岫烟未免比先时更拘泥了些,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只是她知书达礼,虽有羞涩,却依旧是为人雅重。黛玉便更是比初时多加怜惜了几分。如今天作良缘作成这门亲事,黛玉因知薛蝌也是文雅稳重之人,倒是个能托付终身的,故也为岫烟欢喜,只是姐妹住在一处这些时日,难免感情深厚,如今薛姨妈既定了岫烟为媳,阖府皆知,邢夫人便将岫烟接了出去住,黛玉便很有些不舍,终究是无法,只能依依不舍分别。临岫烟去时,黛玉送了好些物件儿给她带了去权作念想,湘云与众姐妹也都送了礼,此去不提。
只听湘云也道:“岫烟姐姐也是个极好的人,如今竟是天作奇缘呢。”
黛玉笑道:“她和薛蝌竟是见过的,也是上天注定吧。而妹妹你,还未曾见过那卫家公子呢,也不知是什么模样。”
湘云一听,又羞又急,不依道:“林姐姐,你竟取笑我。”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下腰上乱挠一通。黛玉素性触痒不禁,一时便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面躲开,一面告饶:“好妹妹,快停手罢。”湘云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罢了罢了。再不说了。”两人又重新躺好,夜已深了,又因这一笑一闹,都有些困倦,便不再说话,渐渐睡去。
第二日,黛玉和湘云正在后院石桌下棋,雪雁跑过来说道:“姑娘,云姑娘,咱们院里又要来人了。”
原来是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夫人及东府尤氏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因担心无人照料园中姊妹,贾母便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薛姨妈只得带着香菱也挪进园来,不过是照管几位小辈,禁约丫鬟们,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
当下贾府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令探春等更是应接不暇,忙于整顿,种种难以备述。
只说贾府见得各官宦家中,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当下便议定,也欲遣发那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王夫人将这些女孩子叫来发问,竟有多半是不愿回家的,所愿去者只四五人。王夫人便将愿留下的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当下各得其所,犹如倦鸟出笼,园中莺莺燕燕,更添繁荣。
藕官与葵官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又因唱了两年戏曲,自有一股婉转在眉眼间。黛玉湘云知她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也不怎么使唤,只留在院里让她们自便。然而这两人皆是行动惯了的,此时无所事事,反不知如何是好,因见墨霜墨雪二人每日清晨皆要施展拳脚锻炼一番,便都来了兴致,缠着那二人要学功夫。墨霜墨雪缠不过,只得答应。于是藕官跟着墨霜,葵官跟着墨雪,竟都像模像样地学起些拳脚功夫起来。
这样过了几日,黛玉因潇湘馆中人愈来愈多,虽热闹,却渐觉有些拥挤,因想着那几个戏子终归是要被发散出去的,故也思虑着给她们寻个去处。
这日清晨,黛玉正坐在秋千上看着藕官葵官练些花拳绣腿,只见空中一条白线划过,一只雪白信鸽又悄然落在那石桌上。
黛玉忙下了秋千,自己解下那白鸽脚上绑的竹筒,打开后拿出一封信,信上字迹纤秀,是杨柳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姑娘,故人相见,劳烦姑娘抽闲来绣庄一趟,有事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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