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乃是贾母八旬之寿诞,贾府族人并远近亲友、王公郡主、督镇及诰命等俱来庆贺。因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
闲话少述,且说宁荣二府大排筵席,真个是锣鼓喧天,欢声动地,花团锦簇,锦绣团圆。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妃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玉杯四只,彩缎十二匹。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荣府中摆的是各王妃诰命的席面,东平王妃,南安太妃,西宁王妃,北静太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俱在席。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用茶。
当下北静太妃因问起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她们姊妹们见人腼腆,所以未叫她们过来。传了一班戏在那边厅上,让陪着她姨娘家姊妹们看戏呢。”
北静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便回头命李纨去把黛玉等带来,李纨答应着去了。
这里北静太妃又笑道:“我平素最喜女孩儿,可惜并没有生个女儿。你府里的女孩儿们我是看着长大的,一个个都很好。尤其是你家的三丫头,我看着更是不俗,模样风范儿十分干脆利落,倒是很让我疼爱。”
贾母连忙笑着自谦,王夫人更是受宠若惊,忙起身赔笑道:“寒门小户,敢蒙太妃青目?实在惶恐,愧不敢当!”
太妃笑道:“我们多年的至交,何用讲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你们也太过谦了。”旁边的王妃诰命等也随声附和。
南安太妃亦笑道:“既如此,何不认个女儿?”
北静太妃笑道:“说的倒是。这些年,我满心想认个女儿,只是挑来选去,总无合适人选。”
正说着,就见李纨领着一众女孩儿娉婷走来,朝各位太妃王妃诰命等一一施礼。北静太妃便携了探春的手,不住打量,满面笑容可掬。因见探春落落大方,神采飞扬,太妃更是喜悦,当下便表了态,意欲认探春作女儿。探春也并无扭捏之态,便行了国礼,很爽快的认了娘。众王妃诰命等均齐声道贺。
北静太妃褪下手上戴的一个羊脂白玉镯,替探春戴于腕上,笑道:“今儿匆忙,并未准备,权当作见面礼罢。”又向众人道后儿吉日定当大摆筵席庆贺一番,邀请众位必至。贾母王夫人等忙谢了恩,暂且不表。
且说余者姐妹也来至嘉荫堂前,大家见了,不过请安问好让坐等事。众人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湘云一吐舌,调皮一笑。南安太妃又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宝钗,问几岁了,连声夸赞,又拉过宝琴惜春,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夸哪一个呢。真可谓丹山之种玉胜绵祥,总是老太君的福份所招。”贾母忙又逊谢。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七份来:金玉戒指各七个,腕香珠七串。南安太妃笑道:“你们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姐妹几个一一拜谢过。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又让入席。戏宴既毕,又忙着送客。阖府上下皆知北静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之事,无不喜气盈腮。贾母欢喜犹可,王夫人更是喜不自胜,脸上不知平添了多少笑意。
姐妹们也有道贺的,也有玩笑的,都为探春而喜,又有笑朝探春行国礼的,都被探春佯怒打了回去,只说自家姐妹无需如此,倒生份了。
黛玉淡然看着,心内不由想起太虚幻境之探春判词曰: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如今,应验了么?如今富贵虽犹羡,却不知,他日是否仍如上所述,飘零千里,黯然神伤?黛玉环顾众人,真心的,假意的,皆是面露欣喜之色,一屋子花团锦簇,热闹非凡。自己本不该如此扫兴,却因时时思及其它,总是难免……目光无意瞥到宝钗,见其面带盈盈笑意,眼中犹有艳羡之色,黛玉心内更是感叹:其艳慕皇家之情立现矣。
晚间,赵姨娘偕同环儿,去了秋爽斋,名为恭贺,实则母女姐弟相聚,因探春身份已是不同,再无人敢说什么。
过了一日,探春便另行梳妆一番,贾府其余人等亦按品级大妆,一齐至北静王府拜谢。北静太妃送探春一件海棠纹二色金云凤缎紫狐披风,天鹅绒连环如意富贵不断云肩,天鹅绒沿金镶银白狐小袄,百花竞秀金丝缀珠绫罗裙,并赤金镶珠凤钗一对,双鹤蟠桃鸣玉佩一个,赤金累丝镯一对,皆是宫内上品——算作表礼,又款留探春在北静王府住了几日。
此后数日无话。展眼又是一风和日丽之日,满园飞花点翠,燕语莺歌。园中姐妹自然又如往常一般聚在一处玩笑闲谈。这日黛玉、湘云,并“三春”姐妹一径闲话,一径散步,渐至沁芳闸旁,沿那水磨回廊进得沁芳亭中,坐下观望,但见碧水清波,红花绿柳,众姐妹倚栏观鱼,隔岸赏花,也颇有意趣。
独湘云坐了一回,意兴阑珊道:“我们光是这样坐着,好没意思。”说着便往黛玉身上一靠。
黛玉任她靠着,笑问道:“那你觉得怎样才有意思?”
湘云懒懒靠了一会,忽而坐起身笑道:“咱们来猜谜如何?”
迎春听了摆手笑道:“罢,罢,你那些刁钻古怪的谜儿,我再猜不出的。”黛玉探春也是笑。
湘云一时又如泄了气的皮球,仍变得懒懒的,嘴里只说“好没趣”,便也无话。
只听惜春说道:“不如林姐姐给我们出些脑筋急转弯罢,倒是有趣的紧。”余者姐妹一听,也来了兴致,见都有此意,黛玉便略想了一想,笑问:“大家可知,怎么样方能令一只麻雀儿安静下来?”
众人想想,有说将它嘴儿用细绳缚住的,有说让它喝了安神水睡觉的,见黛玉皆是摇头,湘云性急,忍不住问道:“那到底是要怎么样?姐姐快说吧。”
黛玉见众人皆无再答的意思,便道:“既如此,我便说了。答案是——压它一下。”
众人一时未回过神来,迷惑不解其意。黛玉又提醒说不妨想个成语,少时只听湘云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道:“压雀无声(鸦雀无声)。”
众人恍然大悟,亦都笑起来,笑言此题果然不能以常理而论之。
如此一来,众人兴致更高,黛玉遂又问:“从一至九,这九个数,可知哪个最勤,哪个最懒?”
姐妹们已知规则,便重又换个法子思索,但此题甚为怪异,想想还是不得法,皆是想出了一个答案,正欲脱口而出,又觉不对,又将话咽下,摇摇头继续去想。
片刻之后,只听探春说道:“我却是想出来了,最勤者是二,最懒者是一,林姐姐,可对?”
见黛玉笑着点头说是,探春便是一笑,信心倍至,眼内更添神采。
湘云随即也说道:“我也想出来了,不料却被三姐姐抢了先。不就是‘一不做,二不休’么。”
余者姐妹都拍手称妙。迎春笑道:“还是你二位才思敏捷,我总猜不出的。”
惜春催道:“林姐姐,再出题吧。”
黛玉便又说了一道:“蝴蝶、蜜蜂、蚂蚁、蜈蚣,四者一齐为人做事,最后发月钱的时候哪一个没有发?”
此时只听惜春立刻答道:“蜈蚣。”
大家皆是诧异,便问黛玉可对,黛玉点头笑道:“答案正是蜈蚣。四妹妹答得这样快,倒是厉害。”
惜春嘻嘻一笑,道:“因我很知——无功不受禄罢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都道“你倒这样明白”。
黛玉笑问道:“还出不出题了?”姐妹们仍意犹未尽,自然央告着她继续出题。于是黛玉又道:“若是有一辆马车,车夫是宝玉,里面坐的是老太太,那此车是谁的?”
一时众口不一,有说是宝玉的,有说是老太太的,有说宝玉的便是老太太的,黛玉忙道:“你们又忘了此题的思路了,竟又绕了回去。罢了,此题太过古怪,还是我说了答案罢。”
众姐妹立时噤了声,听黛玉缓缓说道:“此车乃是‘若是’之。”
大家哗然,随即又哈哈大笑,湘云笑倒,一面擦泪一面道:“这也太刁钻了,比我的谜语刁钻百倍。”
黛玉也是笑,又道:“好了,待我出最后一个,看你们谁能答上来。”便说道:“大家觉得,布怕什么,纸又怕什么?”
“布怕剪子,纸怕火。”惜春道。
见黛玉摇头,探春道:“布怕绣娘——”话未说完,又觉得不对,转头重又思索去了。
湘云连说了几个,皆是不对,便往后一仰,干脆不去费神。此时只听得一阵软柔之音迟疑道:“可是——布怕‘一万’,纸怕‘万一’?”
黛玉赞叹道:“二姐姐才思亦不俗的。正是这个。”
众人遂面露大悟之色,又相视而笑。
黛玉笑道:“此轮大家竟是成个平手,倒是圆满了。不觉已是正午时分,老太太那里该传饭了,咱们去罢。”正说着,只见紫鹃正朝亭中走来,一面笑道:“姑娘们叫我好找。老太太屋里传午饭了,快随我去罢。”众人听说,忙嘻笑着走出亭子,随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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