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一地残红。
黛玉一路低头看那泥中落花,神思之专注,竟未察觉宝玉已来至身后。只听到一声长叹,方回身一看,却见宝玉一脸凄惶。
“你是在心疼这落花么。”黛玉问道。
“零落成泥碾作尘,倒也是个归宿。”宝玉摇头。
“那又为何叹息?”她问。
“为心。”他答。
“这也是宿命。”黛玉叹息。宝玉默然。
“晴雯怎么样呢?”黛玉问他。
他便是摇头:“很不好,病势甚重。”
黛玉又问:“可请了太医瞧瞧?”
宝玉苦笑:“她说自己身子卑贱,不必我挂心。”
黛玉低叹。正待要去怡红院看看,却见宝钗娉婷而来,笑对二人道:“你们两个人为何一脸肃穆,竟是在这里参禅不成?”
黛玉亦笑道:“不过是宝玉心里不自在,我劝解几句罢了。你要参禅,只好找妙玉去,我们是不懂的。”
宝钗便问:“何故心里不自在?”
宝玉看了看她,道:“不过是一个丫头病了。”宝钗听他如此说,也不想自讨没趣,便又问黛玉:“妹妹是要去哪里?”
黛玉说道:“去老太太那里。”
宝钗道:“既如此,一起去吧。”宝玉也无异议,三人便一齐往老太太上房去了。
进门时,老太太正歪在榻上,见几人进来,便招手叫他们到身边坐着。不一时,“三春”姐妹也来到了,贾母屋内渐渐热闹起来。
宝钗笑道:“回老太太,因为家中无人照料,眼见明儿就是中秋了,所以要回去与母亲作个伴儿,今日是来和老太太告辞的。”
贾母笑道:“你哥哥也新娶了嫂子了,如何还用你回去?”
宝钗叹道:“我们家里的事,虽然我们不说,恐怕你们也是知道一些的。我那嫂子是指不得的。这几日,妈妈很是因此生了一些气,两天没起来炕呢。”
贾母问道:“姨太太不碍吧?”
宝钗忙道:“已经吃了顺气的药了,不碍的了。谢谢老太太记挂着。”
贾母道:“叫她好生调理罢,别忧思过甚了。”又叹道:“往年中秋,男男女女三四十口子人,何等热闹的?今年人却是少了。”
众人未及回话,只见王夫人与尤氏急急来了。待落了座,王夫人便说起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默然一阵,又问:“他家的那个宝玉呢?”
尤氏回道:“自然也要回京治罪的。”
贾母叹道:“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探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看这些获罪的官宦人家,哪个不是一人获罪,株连九族?”又意有所指道:“若明知是获罪之家,仍要趋相亲近,甚或藏匿罪人财物,到头来反倒搭上个‘窝藏罪资’之罪名,却是害全家遭祸之小人了。”
贾母点头道:“三丫头说的极有见地。虽说人情冷暖,却也无可奈何。这甄府之人在朝廷发落之前,我们千万不可妄动。若要全了我们素日的情份,只等他们的案子结案之后,我们再尽些微薄之力罢。你们可记下了?”王夫人和尤氏的脸色变了一变,低头道:“老太太教训的是。”
黛玉眼见她们面有敷衍之色,知道贾母的话她们并未听进耳里,心下微怒,却也可想而知。唯有暗自惶然。
贾母又问及八月十五赏月之事,王夫人回道:“都已预备下了。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
贾母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环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前放箸捧饭。
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撤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
鸳鸯忙回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
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
贾母便道:“这也罢了。”便命黛玉探春等来同吃,众人让过了,便都坐下。鸳鸯忙去取了碗来,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黛玉顿觉好笑,这鸳鸯,如今是连贾赦送来的菜都不待见了,真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只见贾母略尝了两口,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又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盛一碗送给凤丫头吃去。”又指着另一盘道:“这盘风腌果子狸给兰小子吃去。”一时用过,众人漱口洗手毕,便又一处说些闲话,不提。
黛玉和众姊妹一同回了园子,先回了潇湘馆,独自坐了一会子,又起身往外走。紫鹃见她刚回来又走,便问去哪里,黛玉道:“去看看晴雯。”紫鹃听见亦要跟去,黛玉便和她一同去了怡红院。
两人进了院子,行至宝玉屋门前,正听见宝玉在屋里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二人掀帘进去,便见宝玉坐在晴雯榻旁椅子上,麝月垂手立在一旁,而晴雯只朝内侧身而卧,并无回应,也不知是否睡着。
黛玉问道:“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宝玉点头道:“因着了风,本不好了,又不知哪里受了气,病上加病。”原来并不知情。
黛玉坐到晴雯身边,轻轻拉她,又唤了两声。那晴雯昨晚咳了一夜,今日只觉头晕目眩,十分沉重,方才宝玉和她说话,她因心中有怨,便是装睡不理,如今又闻黛玉唤她,感动之余,心中难免又是一阵悲意,便强展星眸,翻身过来望着黛玉,哽咽了半日,方哑着嗓子说了一声:“林姑娘。”
紫鹃见她如此模样,早已在一旁悄悄拭泪。宝玉见她醒了,很是喜悦,便问:“可好些了?”
晴雯道:“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宝玉听了,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却是去倒了一杯茶来,递给麝月道:“好歹喂她喝一口。”麝月忙接过,递至晴雯唇边,方要劝她,谁料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黛玉见她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劝道:“往常说你伶俐,如今却又做了蠢事。何必和自己身子赌气,有气有怨,便同我们说,憋在心里有什么用。”
晴雯挣扎要起身,麝月便在她身后垫个枕头,扶她坐着。只听晴雯嘤嘤而哭道:“林姑娘,我只是气不过!死也不甘心!”顿了一顿,又道:“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却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宝玉,如何那太太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平白无故担上个虚名,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
宝玉却是怔了,又是这个缘故!太太的心思究竟若何?先是金钏儿,如今是晴雯。晴雯也要走了吧。太太,是要将这园子里的女儿家,都一一遣散了么?心内忽然冷笑:何能怪那一心为自己的母亲?究竟,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啊。
宝玉又看向黛玉,想到自己曾说过定当保护她的话,如今只觉讽刺。林妹妹说信,自己却都不敢信了。只看得,开解人的,是林妹妹;救人的,亦是林妹妹。自己,不过是一个无能的看客罢了。
宝玉黯然长叹,神思回转,已不知黛玉说过什么,只眼见晴雯噙泪道:“姑娘,我听你的就是。”
黛玉点点头,便起身告辞。宝玉送至门外,说了一句:“妹妹,太太她——”见他欲言又止,黛玉深知其意,也不好评价他母亲的作为,只说道:“清寒莹骨肝胆醒,一生思虑无由邪。晴雯生得风流灵巧,自然招小人怨恨。”
宝玉叹道:“只怕也是待不得了。”黛玉看着他,见他目光澄净,又带有许多无奈哀愁,亦叹:“这只是个起头,往后不平事还有呢。”便带着紫鹃离去了。
回去路上,紫鹃问道:“老太太在丫头中最喜晴雯,太太怕不好动她吧?”
黛玉道:“你终究想得简单了,此番连老太太也保不了她呢。”
紫鹃脸色一黯,喃喃道:“终是要走了么。”
黛玉便安慰道:“你也无须心寒,就算老太太硬保她留下来,在这里终日不得安宁,又有何趣?还不如早去早安生。”
紫鹃苦笑道:“姑娘说的固然有理,只是怕她出去也不得安生。她那浑虫表兄表嫂,待她回了家,不知会怎么挤兑她呢。”
黛玉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紫鹃便道:“但愿‘柳暗花明又一村’罢。”
回至潇湘馆,只觉一阵风过,吹落无数竹叶,迎面飞舞。紫鹃忙用衣袖挥散,一面道:“赶紧进屋里吧。”却只见那鹦鹉扑腾翅膀,口中嚷道:“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黛玉不由停下步子,望着那鹦鹉,心中疑道:这鸟儿,也不知是否真乃神鸟。如说巧合,为何偶发一言,便如警示?若说神奇,却为何平常只如寻常鹦鹉一般?明知不能寄希望于它身上,却仍时不时的,盼望它能说出一些警句,以助自己安然。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黛玉轻声念道。秋霖脉脉,阴晴不定,一如这府中,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己尚能自保,只是这里这样多女子,该如何救?命运之冥冥之数,可是自己一人之力所能及?如今百般计划千般盘算,不求力挽狂澜,只求尽力保全罢了。思虑及此,黛玉仍是一丝愁绪萦绕眉间。
只听紫鹃道:“姑娘,进去吧。”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好姐姐,你可想我不想?
。